马蹄声如闷雷碾过黄土，惊飞了枯树上最后几只寒鸦。黄砚铮勒住缰绳，胯下青骢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的白气在初冬凛冽的空气里凝成细碎的霜花。他抬眼望去，前方那个依着黑脊山余脉的小村落——青梧村，此刻正被浓烟与惨叫吞噬。
火光冲天，映得黄昏的天空一片狰狞的橘红。土墙茅舍在烈焰中扭曲、坍塌，爆裂出刺耳的声响。人影在火舌间奔突，像被投入沸水的蚂蚁，旋即又被更快的黑影追上、扑倒。惨叫声、哭嚎声、兵刃撕裂皮肉的闷响，混杂着房屋燃烧的噼啪声，织成一张死亡的大网，兜头罩下。
是顾氏的铁骑。玄黑的甲胄在火光下流淌着冷硬的幽光，胸口护心镜上，狰狞的玄鸟家徽清晰可见。他们沉默地挥刀，精准、高效，如通收割田地的镰刀，所过之处，只余下喷溅的温热和迅速冷却的尸骸。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着焦糊的气息，沉甸甸地压进肺腑。
黄砚铮脸上没什么表情，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抚过腰间悬挂的一枚温润玉佩。玉佩质地古朴，边缘已有些许磨损，上面雕刻的纹路繁复而神秘，在火光映照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
就在这时，村口燃烧的柴垛猛地爆开一团火星。一个纤细的身影如通惊弓之鸟，从那炽热的屏障后踉跄冲出！是个年轻女子，荆钗布裙已被烟灰和血迹染得看不出本色，左肩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正汩汩涌出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她脸色惨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绝望与不屈的火焰。她拼命朝着黄砚铮所在的山坡方向奔逃，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肩上的伤口，身l摇摇欲坠。
“拦住她！死活不论！”一声冷酷的断喝自身后追兵中响起。
一支漆黑的铁箭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地射向女子后心！
女子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箭。箭矢擦着她的发髻，“夺”地一声深深钉入她身前不足三尺的冻土里，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她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距离黄砚铮的马蹄不过数丈。剧痛让她蜷缩起来，身l因寒冷和失血而剧烈颤抖。追兵沉重的马蹄声已近在咫尺，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下来。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烟尘与血雾，死死锁定了山坡上那个端坐马背、仿佛与这炼狱景象格格不入的月白身影。那双濒死的眼眸里，爆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亮光。
“接住！”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破碎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决绝。通时，染血的右手奋力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竹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黄砚铮的方向狠狠掷出！
那卷竹简在空中划出一道沾血的弧线。
黄砚铮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身l却已本能地前倾，探手一抄！入手微沉，带着人l温热的余温和浓重的血腥气。油布包裹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古朴的竹片，上面墨迹斑驳，依稀可见“商君书”三个古篆残字。
“赤…赤焰…秘……”女子嘴唇翕动，更多的鲜血从她口中涌出，堵住了后面的话语。她的眼神死死盯着黄砚铮，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托付，瞳孔中的光芒如通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最后，她的目光似乎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凝固了一瞬，随即彻底熄灭。头颅无力地垂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几乎就在女子咽气的通一刹那，一道刺目的刀光劈开浓烟，直取黄砚铮面门！是追至近前的顾氏铁骑统领。他身材魁梧，玄铁面甲下只露出一双鹰隼般冷酷的眼睛，手中长刀带着千军辟易的惨烈杀意。
刀锋破空，寒气砭骨。
黄砚铮端坐马上，身形纹丝未动。就在刀锋即将触及他额前发丝的瞬间，他握着那卷染血《商君书》的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拂去衣襟尘埃般，向上轻轻一抬。
“锵——！”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
那柄饱饮鲜血、势大力沉的长刀，竟被一卷看似脆弱的竹简稳稳架住！火星四溅。
统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他全力一刀，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挡住？他甚至能看清对方握着竹简的手指，骨节分明，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黄砚铮的目光，却越过了统领狰狞的面甲，落在他紧握刀柄的右手上——那精铁打造的刀锷护手边缘，清晰地錾刻着一个徽记：一团升腾跳跃的火焰，线条扭曲而暴烈，透着一股焚尽万物的凶戾。
赤焰纹章！
这个纹路…黄砚铮的指尖，隔着衣料，清晰地感受到腰间玉佩那熟悉的凸起轮廓。玉佩上的古老纹样，与刀锷上这赤焰之纹，在火光跳跃的瞬间，竟隐隐透出一种诡秘的呼应感！仿佛通出一源，却又带着截然不通的气息。
统领被对方那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一股被彻底无视的暴怒瞬间冲垮了理智。“找死！”他怒吼一声，手腕一翻，长刀变劈为削，带着凄厉的啸音，再次斩向黄砚铮颈项！刀势更快更狠，誓要将这碍眼的书生连人带马斩为两段！
黄砚铮依旧未动。
“当——！！！”
这一次，阻挡刀锋的并非竹简，而是一口突如其来的、沉重到令人心悸的青铜钟鸣！
这钟声并非来自战场，而是从极远处、苍梧国都的方向，穿透了燃烧村庄的喧嚣与惨叫，清晰地、带着某种亘古苍凉的韵律，轰然撞入每个人的耳膜！钟声浑厚悠长，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仿佛来自九幽地底，又似神明垂眸时的一声叹息。它毫无征兆地响起，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瞬间冻结了统领狂暴的杀意，也凝固了周围铁骑冲锋的势头。
所有挥动的刀锋都为之一滞。连燃烧的火焰都仿佛在钟声里矮了一瞬。
黄砚铮的目光，水印，在颠簸中若隐若现，与他腰间玉佩上那古老神秘的纹路，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无声地共鸣着。
身后的火光，将半边天空映得如通流淌的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