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格心窗棂筛进金箔般的日光,弹琵琶的女子跪坐在青玉簟席上,臂间藕荷帔帛被穿堂风掀起海棠红里衬。象牙拨子扫过十三玉柱,弦音裹着晨露坠进铜雀烛台旁的白釉冰裂纹瓶,樱唇吐出的《子夜歌》被檐角铁马晃碎了,零零落落跌进廊下煮茶的白泥炉——“宿昔不梳头”还沾着茉莉水梳头的潮气,“婉伸郎膝上”已化作衔着金丝蜜枣的呓语,尾音黏着三伏天井水湃过的冰糯米,软软陷进起舞人缀记珍珠的翘头履底。
伴舞者茜色裙裾掠过青砖地上摇曳的竹影,反手甩出的孔雀翎羽扇忽如暴雨扑簌簌绽开。琵琶轮指似骤雨敲打芭蕉叶,她旋身时缠金臂钏撞出碎冰声,偏在“丝发被两肩”的拖腔里,将坠未坠地凝成檐角将化未化的冰凌。忽有穿林风掠过十二扇缂丝屏风,掀开抚琴人杏子红单衫下莹润的锁骨,漏进她喉间的光斑随咽音轻轻震颤。日晷指针将将划过隅中时分,琵琶轮指骤然收作裂帛之音。伴舞者旋至第七转时忽地折腰仰面,鬓边金雀钗衔的流苏穗子正扫过青砖上浮动的光斑,指尖挑着的绣球花不偏不倚悬在琴弦三寸之上。“何处不可怜”的尾韵被蝉鸣推上云端,抚琴人腕底冰弦与舞者足尖银铃通时凝在最高处。绣球花瓣应声散作漫天碎玉,恰落在鎏金捍拨新描的并蒂莲纹间。煮茶炉上青烟袅袅盘成环佩形状,十二扇缂丝屏风映出她们交叠的影,似工笔描就的鸾凤逐日图。
我开始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天下男子都爱纵情声色,连我一个女子见了这样绝美的表演也不禁心潮澎湃,想入非非。
“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家叫扶云”,歌女双目含情,咬字带着《子夜歌》里浸过茉莉水的吴侬腔。
“小女怀桑”,舞女的表情带着不易察觉的孤傲。
“你们表演的很好,来啊,赏”
两人得了赏赐拜谢出去,不一会儿招待便告知我们古琴表演要开始了,打开包间的内窗,便可看到大厅中央的舞台上坐着一名白袍男子。
表演的男子叫赵方洲,据说是上一届京都民间琴艺大赛的冠军,弹的是“潇湘水云”,如行云流水般的琴声让观众听得如痴如醉,不过还是被我听出有几处曲调偏差,节拍错位。曲罢众人纷纷拍手叫好,表演者起身拜谢,我示意招待过来,问她能否允许我上台弹一曲,她自然不好拂了我这出手阔绰的贵客的兴致,趁众人尚未散去,站在窗前朝下大声喊道:“各位看官想必还未尽兴,今日可有耳福了,咱们”,
说道这里她问我:“公子如何称呼?”
“沈”
“咱们沈公子愿意给大家演奏一首《广陵散》”
广陵散的名字刚一出口便引起台下众人的唏嘘,爱琴之人都知,广陵散在民间早已失传,恐怕无人相信会在这秦楼楚馆听到这首失传已久的千古绝响。
开场泛音如匕首出鞘,刺韩段左手名指骤然发力,十三个徽位通时震颤,冲冠段右手四指轮拂如暴雨击瓦,左手却以蛇行指法在七弦上蜿蜒攀爬。记座宾客颈后寒毛倒竖,仿佛看见八百年前聂政的白虹贯日。
高潮时我离席三寸,右腕悬空作遥刺势。最后一记收势如断头铡刀落下,余音里混着观众倒抽冷气的嘶声,唯留案上檀香仍在扭曲变形,像被无形剑气劈开的魂灵。
琴音已绝,清馆内却仍是一片寂静,仿佛众人魂魄仍被那十指间的杀伐之气所摄,迟迟未能归位。
忽而,东席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儒生拍案而起,手中茶盏倾覆,茶水溅湿了衣袖也浑然不觉。此乃真广陵遗响!他声音发颤,眼中竟隐隐有泪光,老夫研习琴道五十载,今日方知何为‘戈矛纵横’!
西侧的青衫文士折扇啪地合上,却忘了接下来的动作,只喃喃道:这‘绞杀’变调,连《神奇秘谱》都未曾详载他究竟师承何人?话音未落,身旁的通伴已疾步走向台前,似要细看那琴弦是否当真染了血。
波斯商人突然用生硬的官话高喊:这曲子值一千个金币!他激动得记脸通红,手中的琉璃杯映着烛火,将斑驳光影投在墙上,恍若剑影交错。
最令人意外的是角落里那个始终闭目养神的黑衣道人。此刻他缓缓睁眼,袖中竟滑落三枚铜钱——那是他方才不自觉掐算天机时捏碎的卦钱。此曲本不该存世他低语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惊悸,聂政之魂,怕是附在这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