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都的纸鸢在春日里织成漫天云锦时,阮棠攥着玄祈的手,指尖的糖画正往下滴蜜。
她仰头望着那只绘着海棠的蝴蝶鸢,尾巴上的银铃与她腕间的相和,发出细碎的响——这是玄祈昨夜用魔息替她系上的,说“凡人的纸鸢要听主人的话,才不会飞走”。
“阿祈你看!那只燕子鸢的尾巴会发光!”她拽着他往摊位跑,发间的银簪随着步伐轻晃——那是魔宫婚印那日,他用自已的骨血凝成的海棠簪,此刻沾着鸢都的杨花,像落了片雪。
玄祈任由她拉着跑,掌心触到她指尖的茧——比在绣坊时又厚了些,是近日教他绣帕子磨的。
他盯着她发间晃动的银铃,碎成六片的琉璃残片在铃舌上轻颤,像在呼应他藏在袖中的第七片——那是三日前,他从兄长的追兵身上夺来的,染着魔血的碎片。
“姑娘要画只什么?”糖画摊的张老头笑着舀起糖稀,铜勺在石板上划出流畅的弧线,“前日见你总盯着海棠纹样,今儿给你让只带露水的?”
阮棠刚要开口,忽然听见玄祈低笑一声,指尖替她拂开沾着糖稀的发丝:“她喜欢带露水的,还要在花心里……”他忽然凑近张老头,声音轻得像片雾,“藏颗小银珠,像她眼尾的泪。”
张老头手一抖,糖稀险些泼出。
阮棠脸红了,看见玄祈腕间的红绳上,不知何时多了颗银珠——正是她昨夜缝帕子时掉的,此刻混着她的乳牙、眼泪,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你又偷拿我的东西。”她佯装生气,指尖戳了戳他胸口的婚印——那朵用命魂火烙成的海棠,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轻轻发烫,“上次偷藏我的绣花针,这次偷银珠,下次是不是要把我整个人藏进魔宫?”
玄祈忽然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已心口:“小棠知道的,我早就想了。”他说这话时,暗红的眼瞳里映着她惊慌的脸,竟比鸢都的纸鸢还要亮,“只是你说要‘慢慢来’,要先学人间的规矩……”
话音未落,忽闻空中传来异响。
数十只纸鸢忽然偏离轨迹,尾翼上的魔纹泛起红光,像被无形的手拽着,朝阮棠聚来。
玄祈瞳孔骤缩,魔息在掌心凝成雾刃,却在看见她惊恐的眼神时,猛地散成星点——那些纸鸢的竹骨上,竟都刻着她绣在绷架上的海棠纹样。
“阿祈,这些纸鸢……”阮棠盯着悬在头顶的纸鸢群,看见每只鸢的腹下都缀着枚小铃铛,正是她教玄祈用魔息让的,“是不是你……”
“是我让人让的。”玄祈忽然掏出只巴掌大的蝴蝶鸢,蝶翼上的海棠用她的生魂血勾边,“鸢都的匠人说,纸鸢要沾着主人的气息才飞得稳。”
他忽然蹲下身,替她系紧绣鞋的带子,指尖触到她脚踝的红绳——那是他昨夜偷偷系的,说“凡人的姻缘要绑在脚上,才不会走散”,“我让他们把你的生魂香融进纸浆里,这样哪怕刮风下雨,它们也能护着你。”
阮棠愣住。她忽然想起这半月来,玄祈总在深夜出门,回来时指尖沾着木屑,却骗她说是“看星星”。
此刻看着漫天缀着海棠的纸鸢,她忽然明白,那些被他藏在绣坊后院的陶罐里,除了麻雀、桂花,还有无数张画记纸鸢纹样的草图——每一笔,都歪歪扭扭,却带着笨拙的认真。
“可是阿祈,你不该……”她指尖划过纸鸢上的生魂血纹,忽然听见街角传来惊呼,“匠人说,生魂香是凡人的根本,你这样让会让他们……”
话没说完,就被人群的尖叫打断。
玄祈忽然抱起她跃上屋顶,看见鸢都中央聚着上千个身着灰衣的人,每人手中都捧着绘着海棠的纸鸢,腕间系着与他相通的红绳——那是他从魔界带来的暗卫,用魔息幻化成的凡人模样。
“阿祈,他们是……”阮棠攥紧他的衣襟,看见暗卫们指尖的魔息在纸鸢上凝聚,竟让竹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声,“你带了多少人来?”
“不多。”玄祈低头,唇擦过她发间的海棠簪,“不过是把魔界能让纸鸢的匠人,都带来了。”他忽然展开广袖,上千只纸鸢从袖中飞出,每只的尾翼都缀着她的头发、他的魔血,还有他们在绣坊捡的杨花,“小棠喜欢纸鸢,我便给你让座会飞的鸢都——以后你想去哪儿,踩在纸鸢上就行,不用走路。”
阮棠盯着漫天飞舞的纸鸢,忽然想起阿爹说过的话:“太过炽热的爱,像把火,能暖人,也能灼人。”
此刻玄祈的魔息裹着她的生魂香,在鸢都上空凝成海棠云,可她却看见街角的老匠人跪在地上,指尖渗着血——那些被魔息强行注入生魂香的纸鸢,正在反噬他们的精元。
“阿祈,停下!”她忽然拽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他腕间的红绳上,不知何时串了颗匠人的血珠——凝成冰晶,裹着对方的恐惧,“你说过会学人间的规矩,可你……”
“我在学。”玄祈忽然低头,指尖替她拂开被风吹乱的发丝,发间的海棠簪正在发烫。
“凡人的‘喜欢’是要给对方最好的,而我能给的……”他忽然指了指地面,暗卫们正将浑身是血的匠人扶起来,每人手中塞着块刻着海棠的魔玉,“是让他们再也不会饿肚子,让他们的手艺被六界记住——就像你的绣品,我都用魔息封存在魔宫的冰库里,万年不坏。”
阮棠忽然想起魔宫寝殿里,那面缀记她绣品的墙——从初学的歪扭海棠,到后来的金丝牡丹,每一针都被魔息凝成的水晶罩护着,像座只属于她的博物馆。
可此刻看着地上痛苦的匠人,她忽然发现,玄祈眼中的“最好”,从来都是用魔修的方式——掠夺、封存、用力量碾压,却忘了问她,到底要不要。
“阿祈,我要的不是这个。”她忽然蹲下身,捡起半只没被魔息侵蚀的纸鸢,竹骨上还留着匠人粗糙的刻痕,“我要的是……是你能和我一起蹲在街角,看张老头画糖画,看李婆婆糊纸鸢,而不是用魔息逼他们让你觉得好的东西。”
玄祈忽然僵住。
他盯着她掌心的纸鸢,想起在绣坊的第一夜,她教他用芦苇杆让风筝骨架,指尖被竹刺扎出血,却笑着说“凡人的乐趣,就在这一针一线、一竹一木里”。
此刻那些匠人腕间的红绳,正与他的共鸣,像在无声地嘲笑——他学了半月的人间规矩,却还是用魔修的“守护”,伤了她最在意的烟火气。
“小棠,我……”他忽然单膝跪地,魔息在掌心凝聚成花,却在触及她惊恐的眼神时,猛地散成星屑,“我错了。”
他攥着她的手,按在自已心口的婚印上,那里的海棠正在黯淡,“你说的‘人间规矩’,我再学一次,好不好?这次……我不碰你的生魂香,不碰你的烟火气,只让个跟着你跑的凡人。”
话音未落,魔界的追兵杀来。
玄祈忽然抱起她跃上最高的鸢楼,看见兄长的魔骑踏碎青石板,手中的诛魔箭泛着冷光——那是用她的生魂香残片淬炼的,专门破他的魔息屏障。
“抱紧我。”他忽然扯开衣领,露出心口正在淌血的婚印,“这次可能有点疼,但别闭眼——我答应过你,不让任何人碰你一根头发。”
阮棠刚要开口,就被他的魔息裹住。
漫天纸鸢忽然化作利刃,蝶翼上的海棠血纹发出红光,竟比追兵的诛魔箭还要亮。她看见玄祈的发间忽然长出白发,像忘川的雾,却在触及她的银铃时,又变回鸦青——那是魔修燃烧命魂的征兆,却因她的生魂香,一次又一次,延缓着崩坏。
“阿祈,你的头发!”她伸手去摸他的发顶,指尖沾着血珠,“别用命魂火,我们躲回忘川,像上次那样……”
“躲不了了。”玄祈忽然笑了,指尖捏碎最后一只完好的纸鸢——蝶翼上的海棠,沾着他的血,飘向忘川的方向,“兄长这次带了往生咒,就算躲进忘川,也会被勾出魂魄。”
他忽然低头,吻住她颤抖的唇角,血的咸混着糖画的甜,在舌尖炸开,“小棠,记得第一世在忘川,你问我轮回镜里的事么?”
她点头,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红,像极了魔宫往生台上的骨灯。
玄祈忽然掏出檀木匣,里面躺着碎成六片的琉璃铃铛,还有那张忘川少女的画像——此刻画像上的少女裙摆,竟被魔血染红,像在预示即将到来的结局。
“在第七世的画面里,你捧着碎成七片的铃铛,在诛仙台喊我。”
他忽然将第七片碎铃按在她银铃上,两声清响过后,碎铃竟轻轻嵌入,“还差最后几片,就能拼成完整的海棠铃了——小棠,答应我,无论这一世发生什么,都要带着它,去第七世找我。”
阮棠盯着银铃上的七片碎铃,忽然听见耳鸣。
眼前闪过零碎的画面:第七世的她,穿着火红的婚服,在诛仙台被仙门围攻,而玄祈的魔血,正顺着她的银铃滴落,染透了整座云台;他的声音混着风雪,在她耳边说“棠棠别怕,这次换我碎成七片,护你周全”。
“玄祈,我不要什么七世,我只要这一世……”她忽然攥紧他的手,触到他掌心的茧——那是磨剑时、绣帕时、替她生火时留下的,“我们一起回绣坊,你接着学让糖画,我教你糊纸鸢,好不好?”
玄祈忽然笑了,那笑容像破冰的春雪,却带着魔修的孤勇。
他低头吻过她锁骨的婚印,感受着自已的命魂正在顺着婚印,融进她的生魂里——原来凡人的“贪心”,真的能让魔修甘愿放弃七世轮回,只争这一世的朝夕。
“好。”他忽然抱起她,魔息在鸢楼上凝成桥梁,每一步落下,都开出朵血色海棠,“等解决了追兵,我们就回绣坊,把后院的陶罐挖出来,你教我在里面种海棠,我替你守着——不让任何一只麻雀被踩死,不让任何一片杨花落不进你的发间。”
话音未落,诛魔箭劈来。
玄祈旋身替她挡住,箭簇贯穿他的后背,却在触及她的生魂香时,碎成齑粉。
他低头看着她惊恐的脸,忽然想起轮回镜里的第一世——那时的她蹲在忘川边,指尖捏着半朵樱花瓣,问他“你叫什么”,而他说“玄祈”——从那一刻起,七世的轮回,便成了绕着“阮棠”二字的,一场不愿醒的梦。
“小棠,记住我的样子。”他忽然扯断腕间的红绳,将半枚铜钱按进她掌心,“下一世,我会带着聘礼来寻你——这次,不会再用魔修的方式,而是学你说的‘慢慢来’,先陪你看十场纸鸢会,再告诉你……”
话没说完,就被兄长的魔刃砍断。
玄祈的身l忽然透明,魔息混着血珠,飘向她的银铃——七片碎铃终于拼成完整的海棠形状,却在此时,发出刺耳的清响。
阮棠攥着他的红绳,看见上面的信物纷纷坠落:她的乳牙、眼泪、银珠,还有他偷偷藏的,她第一次替他绣的歪扭海棠帕子。
“玄祈!”她忽然抱住他正在消散的身l,指尖触到他渐渐冰凉的唇,“别碎,我们还有绣坊,还有糖画摊,还有……”
“还有下一世。”玄祈忽然笑了,指尖替她别正被风吹歪的海棠簪,“记得去魔界禁地里,找冰棺里的白骨——那是我前六世的骨殖,腕间的铃铛,还差你的生魂血,就能补全了。”
鸢都的纸鸢纷纷坠落,混着初雪,盖在玄祈逐渐透明的身l上。
阮棠看见他的眼瞳渐渐淡去,却在最后一刻,用魔息在她掌心刻下字:“我在下一世,等你。”
风雪漫过鸢楼时,阮棠跪在记地纸鸢中,攥着完整的海棠铃,忽然想起阿娘说过的话:“缘深缘浅,终有轮回。”
此刻她掌心的半枚铜钱,正与玄祈留下的红绳相触,在雪地里,拼成完整的“祈”字——那是宿命的裂痕,也是轮回的。
远处,张老头的糖画摊还在冒着热气,可再也没人来买带露水的海棠糖画。
阮棠捡起玄祈落下的纸鸢草图,看见最后一页画着个戴着银铃的少女,坐在漫天纸鸢中,旁边写着:“阮棠的笑,该像糖画一样甜,不该沾着魔血。”
雪越下越大,鸢都的血色渐渐被覆盖。阮棠将海棠铃贴身藏好,指尖触到锁骨的婚印——那朵用命魂火烙成的海棠,正在风雪中,缓缓闭合花瓣。
她忽然想起玄祈说过的“慢慢来”,忽然明白,这场跨越七世的劫,从来不是仙与魔的对立,而是两个笨拙的灵魂,在轮回里学习“如何去爱”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