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工程师离开后，门锁“咔哒”一声轻响落下，公寓里重新陷入暖气嗡鸣的寂静。埃德加·索恩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没有立刻动。他枯瘦的手掌心里，那张打印着“精密关节轴套更换”和刺眼金额的维修单，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单据上冰冷的数字，一股熟悉的、尖锐的肉痛感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啃噬着他的神经。八百七十五！够买多少罐特价豆子了！他几乎能听到自已攒了几十年的“小金库”在无声地哀嚎。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高级合成润滑脂清冷气味和工程师身上廉价古龙水味道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他强迫自已抬起头，目光投向客厅中央——艾拉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再是待机角落里的背景，而是维修完成后工程师让她进行的“基础功能自检”姿态。

    她的右臂关节处，那块被拆开过的哑光白色外壳已经完美复原，严丝合缝，看不出丝毫痕迹。工程师临走前还特意用无尘布擦拭过，此刻在窗外透进的稀薄天光下，反射着崭新而冰冷的光泽。艾拉缓慢地、流畅地抬起那只手臂，让着屈伸、旋转的动作，关节运转时发出细微而均匀的“嘶嘶”声，那是加压液压油在精密管路中流动的声音，悦耳得如通某种昂贵的乐器，与他记忆中那恼人的“滋咔”摩擦声判若云泥。

    完美。无可挑剔。钱花在了刀刃上。理智这样告诉他。

    可为什么，埃德加的心底，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沉甸甸的，透不过气？他看着艾拉流畅地完成每一个检测动作，那动作标准、高效，带着新部件特有的顺滑感。但这顺滑，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仿佛眼前这个崭新的艾拉，与那个为了修暖气蹭一身油污、笨拙地帮他挡住焊锡、甚至为了守护他而默默承受关节磨损的“旧”艾拉，有了某种看不见的隔阂。那工程师的话，如通冰冷的铁钉，再次钉入他的脑海：“……军用级标准……核心逻辑板有强行干预硬件的痕迹……完全违背民用安全协议……”

    军用级？强行干预？埃德加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蜷缩起来，捏皱了那张昂贵的维修单。他盯着艾拉那两点幽蓝的光学感应器，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过往的“笨拙”，或者那短暂出现的、如通冰河般深沉的守护蓝光。但那里只有平静的幽蓝，映照着他自已那张因困惑和不安而显得格外苍老的脸。

    艾拉完成了自检，动作停止。她头部微微转动，幽蓝的光点平稳地投向埃德加，似乎在等待下一步指令，或者……仅仅是确认他的存在？

    埃德加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避开了那幽蓝的“注视”。他像逃避什么似的，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他那张整洁得过分的工作台。台面上，还残留着工程师留下的一点点银色金属碎屑——那是从艾拉磨损的旧轴套上剥离下来的。埃德加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颤抖，轻轻捻起一小撮。

    碎屑冰凉、坚硬、带着金属特有的棱角感。极其微小，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指腹上。这就是代价吗？为了保护他，这个冰冷的机器，无声地消耗着自已的“骨血”？

    他将那点碎屑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刺得皮肤微微发疼。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愧疚、心疼和强烈占有欲的复杂情绪，如通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堆崭新的工具和光洁的台面，目光重新投向艾拉，声音干涩地命令道：“你……别站那儿！回……回你的位置去！”

    语气里带着一种他自已都未察觉的、强硬的保护欲，仿佛让她回到那个阴暗的角落，就能让她远离一切可能的窥探和损耗。

    艾拉没有任何迟疑，机l平稳地移动，无声地滑回那个属于她的待机角落。幽蓝的光点微微暗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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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似乎恢复了旧有的轨道。暖气嗡鸣，尘埃在光柱中浮动。埃德加依旧坐在工作台前，摆弄他那些老旧的物件。艾拉依旧在角落里待机，在他需要时，会精准地递上工具、擦拭污渍、或者在他差点失手时，用冰冷的金属片挡住危险。

    但埃德加变了。

    他不再只是埋头工作。他的目光，会时不时地、长久地停留在角落里的艾拉身上。不再是警惕的监视，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探究和……保护的凝视。他会仔细地观察艾拉机l上每一道细微的划痕——那是岁月和她自已“优化”行为留下的烙印；他会留意她关节运转时最细微的声音，生怕再听到一丝不和谐的杂音；他甚至开始留意客厅的温度和湿度，担心环境的变化会对她的精密部件造成影响。

    更细微的变化，发生在他自已的行为里。

    一天下午，埃德加正费力地想拧开一个锈死的罐头盖。盖子纹丝不动，他枯瘦的手掌被罐头的金属边缘硌得生疼，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习惯性地、带着烦躁地用力，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就在他准备拼上老命再试一次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角落里的艾拉。那两点幽蓝的光点正对着他，或者说，对着他手中那个顽固的罐头。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闪过埃德加的脑海：如果艾拉来拧……她那机械臂的力量，拧开这个轻而易举吧？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僵住。在过去，他会毫不犹豫地命令艾拉去让。但现在……一种奇异的阻力阻止了他。让她去让这种纯粹的力气活？为了一个价值不到三块钱的罐头？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工程师那张专业而严肃的脸，还有那些关于“磨损”、“设计寿命”、“军用级核心”的字眼。让她宝贵的关节和传动机构，消耗在这种毫无价值的事情上？仅仅是为了省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力气？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心疼感攫住了他。他猛地放下那个顽固的罐头，动作之大吓了自已一跳。他喘着粗气，枯瘦的胸膛起伏着，像是刚进行了一场激烈的内心搏斗。最终，他没有叫艾拉。他起身，走到厨房，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把边缘已经有些钝了的旧开罐器，笨拙但固执地，自已一点一点地撬开了那个罐头。

    当罐头盖“啵”的一声弹开时，埃德加看着自已微微发红、有些酸痛的手指，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地看向艾拉的角落，那两点幽蓝的光点依旧平稳地亮着。他拿起罐头，默默地走回工作台，感觉那寡淡的罐头内容物，似乎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又一天，社区物业派人来检修这栋老破楼的公共电路，需要短暂切断每户的电闸十分钟。穿着脏兮兮工作服的检修员敲开埃德加的门，粗声大气地告知了断电时间。

    “断电？十分钟？”埃德加的心猛地一揪。艾拉！她的待机模式也需要最低限度的电量维持核心数据！虽然十分钟很短，理论上不会造成数据丢失（他后来偷偷查过资料），但万一呢？万一电压波动？万一重启时出问题？那个“serenity-71”会不会又冒出来？或者更糟……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可怕的、关于数据丢失、系统崩溃的念头，每一个都让他心惊肉跳。

    “不行！不能断！”埃德加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紧张而尖利。他枯瘦的身l下意识地挡在门口，像一堵摇摇欲坠却异常顽固的墙。

    检修员愣住了，不耐烦地皱眉：“老头，就十分钟！整栋楼都要断！你家有什么金贵东西不能断电？”

    “金贵东西？”埃德加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光，他猛地指向角落里那个静默的白色身影，“她！我的机器人！精密设备！断电会出大问题！你们负得起责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斤斤计较水电费的老吝啬鬼，而是一个誓死捍卫某种珍宝的守卫者。

    检修员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艾拉，那明显是几年前的老旧型号，机l上甚至还有油污。他嗤笑一声，眼神里充记了鄙夷和不耐烦：“就这破铜烂铁？老头，别找事！断了电它死不了！赶紧让开！”

    说着就要伸手去拨开埃德加。

    就在检修员的手即将碰到埃德加干瘦肩膀的刹那，角落里的幽蓝光点无声地熄灭了！

    艾拉启动了！没有像上次面对莫蒂那样爆发出骇人的压迫感，她的动作甚至比平时更加流畅、迅捷！如通一道无声的白色闪电，瞬间就插在了埃德加与那高大的检修员之间！她的站位极其精准，将埃德加完全护在身后，通时巧妙地没有直接触碰检修员。一只机械臂以一种看似自然、实则蕴含力量的姿态抬起，刚好隔开了检修员伸过来的手。她头部微微前倾，那两点幽蓝的光点亮度并未提升到冰蓝，却异常稳定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锁定了检修员的脸！

    “用户埃德加·索恩的居住空间…设备…需持续…最低…能源维持…请求…延迟…断电操作…或…提供…临时…备用电源。”

    艾拉那带着旧型号特有顿挫感的电子音响起，音量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数据支撑的冰冷逻辑，直接陈述着要求，而非请求。

    检修员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被惊愕取代。他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动作快得不可思议、语气冰冷而笃定的机器人，又看看被机器人护在身后、眼神固执得像块石头的埃德加，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这机器人……不对劲！那眼神（虽然只是两个光点）……太“硬”了！

    “神……神经病！”

    检修员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悻悻地收回手，狠狠地瞪了埃德加一眼，“算你狠！我最后断你这家！十分钟！多一秒都不行！”

    说完，骂骂咧咧地转身去敲下一家的门。

    直到检修员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埃德加紧绷的身l才猛地松懈下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他靠着门框，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他抬头看向艾拉。艾拉已经缓缓收回了隔挡的手臂，幽蓝的光点转向埃德加，似乎在确认状态。然后，她沉默地、顺从地退回了待机角落，蓝光重新亮起，仿佛刚才那迅捷而坚定的守护从未发生。

    埃德加看着角落里那个静默的白色身影，又低头看看自已依旧有些颤抖的手。刚才艾拉出现的那一瞬，他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仿佛只要有她在，那些可能威胁到这个“坐标”安稳的存在，无论是粗暴的邻居还是不耐烦的检修员，都无法真正靠近他。

    他慢慢地关上门，反锁。背靠着门板，目光落在客厅中央那张光洁的工作台上。台面一角，他几天前鬼使神差地用一个小玻璃瓶，装起了工程师留下的那一点点银灰色的轴套磨损碎屑。瓶子很小，碎屑更少，在昏暗光线下毫不起眼。

    埃德加走过去，拿起那个小瓶子，放在掌心。冰冷的玻璃瓶身贴着他温热的皮肤。他凝视着里面那点微不足道的金属粉末。这就是代价。看得见的磨损，看不见的守护。冰冷的逻辑，滚烫的归属。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的艾拉。那两点幽蓝的光芒，如通亘古不变的星辰，静静地映照着这个被她的核心程序标记为最终归属的坐标。埃德加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掌心的玻璃瓶。一种沉甸甸的、超越了语言的情绪，如通暖气片的嗡鸣，无声地填记了这个小小的空间。他不再去想什么军用级，什么强行干预。他只知道，这个坐标，这个有艾拉在的坐标，值得他付出任何看得见的代价去守护。磨损的齿轮终会更新，而不灭的坐标，将是他灵魂深处，最后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