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罕王的队伍像一群迷途的羔羊,在山西腹地的雨幕里跌跌撞撞。士兵们早已分不清方向,马蹄深陷在泥泞里,每一步都要费尽全力拔出,连最熟悉地形的向导都皱着眉,手里的羊皮地图被雨水泡得发涨,字迹模糊得像一团墨渍。“王爷,咱们……好像又绕回昨天的山坳了。”向导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路边一棵被雷劈断的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他们昨夜刻下的记号。
赛罕王勒住马,望着那棵焦黑的老槐树,突然生出一股砸了马鞭的冲动。可没等他发作,天空就像被捅破了的水缸,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头盔上,发出“噼啪”的脆响,视线瞬间被白茫茫的雨雾切断,连十步外的同伴都只剩个模糊的影子。
这场暴雨连下了三天三夜。黄河的支流在雨水冲刷下暴涨,浑浊的黄水漫过堤岸,像脱缰的野兽般吞噬着两岸的土地。赛罕王的军营本就扎在离河岸不远的低洼处,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泽国——积水漫过膝盖,帐篷被冲得东倒西歪,战马在水里焦躁地刨蹄,嘶鸣声被雨声吞没。
“快牵马上山!”赛罕王嘶吼着,率先跳下马背,蹚着齐腰深的水往高处走。泥水冰冷刺骨,脚下的淤泥像无数只手,拼命拉扯着他们的脚踝。有个千夫长骑着匹白马,试图冲在前面开路,却不慎踏入被淹没的河道漩涡,只听一声惊呼,连人带马就被卷进浑浊的黄水里,转瞬便没了踪影,只有一副马镫浮在水面上,打着旋儿漂远。
不远处,五六个士兵手拉手组成人墙,想互相搀扶着前进,可没走几步,脚下的淤泥突然塌陷,几人惊呼着一起沉了下去,只有一只手在水面上徒劳地抓了抓,很快就被浑浊的泥水彻底吞没。
赛罕王终于带着残余的士兵爬上了附近的山头,回头望去,营地所在的洼地已成一片汪洋,浑浊的黄水里漂浮着帐篷碎片、兵器和战马的尸体。他瘫坐在湿滑的岩石上,雨水顺着头盔的边缘流下,在下巴上汇成细流,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滴落在沾满泥浆的甲胄上。
“大哥简直就是个做梦的王!”赛罕王忍不住低吼,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愤怒,“他在北岸舒舒服服地待着,一句轻飘飘的‘袭扰粮道’,就要我们在这鬼地方送命!这根本不是打仗,是送死!”
身边的副将低着头,不敢接话。他们都知道,赛罕王说的是实话——从出发那天起,这支队伍就像被命运诅咒了一样,先是被铁砂米折腾得半死,如今又遭逢洪水,剩下的士兵不足四千人,个个面黄肌瘦,连握刀的力气都快没了。
抱怨归抱怨,路还得继续走。赛罕王抹了把脸,挣扎着站起来,清点人数后,带着队伍钻进了山间的密林。可两天后,当他们拨开最后一片灌木丛时,所有人都僵住了——眼前赫然是奔腾的黄河,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溅起的水花打在他们脸上,冰冷刺骨。
“绕……绕回来了?”有个士兵喃喃自语,手里的弯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这声脆响像个信号,崩溃的情绪瞬间在队伍里蔓延开来。有人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人拔出刀对着天空乱砍,还有人直接跪倒在泥地里,对着黄河的方向磕头,嘴里念叨着“长生天保佑”。
山对面的高坡上,张辅正用望远镜观察着这一切。老将军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动,脸上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拍着副将的肩膀道:“此乃天意助我。”
望远镜里,瓦剌人的队伍像一群丧家之犬,在黄河岸边漫无目的地徘徊,曾经的彪悍荡然无存,只剩下麻木和绝望。明军的士兵们趴在山坡的草丛里,看着这副景象,个个摩拳擦掌,只等老将军一声令下,就能冲下去将他们一网打尽。
“再等等。”张辅放下望远镜,目光深邃,“他们的骨头还没彻底散架,再磨一磨。”他知道,对付这种已经濒临崩溃的敌人,不需要急着动手——饥饿、绝望和迷失方向,会比刀枪更有效。只要再等一等,等到他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等到最后一丝斗志被消磨殆尽,那时再出手,才能不费吹灰之力。
山风卷着雨丝掠过山坡,明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张辅望着黄河岸边那片混乱的身影,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剑。剑身在雨雾中闪着冷光,像在预告一场即将到来的终结。而瓦剌人对此一无所知,他们还在黄河岸边挣扎,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瓮中之鳖,只待最后一刻的收网。
洪熙十二年九月下旬的黄河岸边,浊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赛罕王站在崖边,望着暴涨的河水——那黄水裹挟着泥沙与浮尸,奔涌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湍急,像一条愤怒的黄龙,彻底断绝了北归的念想。连日来的饥饿、疾病与绝望终于压垮了他,这位瓦剌王爷猛地跪倒在地,对着北岸的方向嚎啕大哭:“也先!你害死我们了!”
他连“大汗”的尊称都抛了,直呼其名的咒骂里满是血泪。身后的瓦剌士卒们早已没了章法,有人瘫坐在泥地里发呆,有人对着河水磕头,还有人互相撕扯着抢夺最后一点干粮,队伍彻底成了一盘散沙。活下去——这个最简单的念头,此刻成了所有人唯一的执念。
山头上的张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缓缓举起令旗,向下一挥:“围起来。”
早已埋伏在四周的明军如潮水般涌出,盾牌手结成密不透风的人墙,长矛手的枪尖在雨雾中闪着寒光,将瓦剌人的退路彻底封死。但张辅没有下令进攻,只是让士兵们列阵对峙,战鼓敲得缓慢而沉重,每一声都像砸在瓦剌人的心坎上。
这种“围而不攻”的威慑,比刀枪更让人胆寒。瓦剌士兵们看着周围密不透风的明军方阵,看着那些面无表情的明军士卒,终于彻底崩溃。先是一小队士兵扔掉了弯刀,高举双手走出队列;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效仿,整队整队的瓦剌人放下武器,跪在泥地里投降,连曾经凶悍的百夫长们都垂着头,不敢看明军的眼睛。
赛罕王望着这一幕,突然凄然一笑。他想起祖辈流传的故事,想起大元齐王王保保曾独木渡黄河脱险,可他不是王保保,身边没有渡船,没有援军,只有一群饿得站不稳的残兵。
“昔大元齐王曾独木渡黄河摆脱明军,可我不是王保保,我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渡河呢?”他瘫坐在地上,哭声嘶哑,这番话被远处的明军斥候一字不落地记下,后来收录于《塞上闻见录》。
哭够了,赛罕王挣扎着站起来,解下腰间的狼头令牌,扔在地上:“都降了吧。”
随着他这句话,最后一丝抵抗的火苗也熄灭了。剩余的瓦剌人全部放下武器,密密麻麻地跪在泥地里,像一片被雨水打蔫的野草。
张辅下令清点俘虏,账簿上的数字触目惊心:七千八百六十五名瓦剌士卒,六千八百五十匹战马,连同主将赛罕王、四名副将、九名偏将,全部束手就擒。这支部队曾是也先麾下的精锐,如今却成了明军的阶下囚。
消息传到黄河对岸,也先正在军帐中议事,听闻赛罕王全军覆没,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他麾下的将才本就不多,这次一下子损失了十四名将领,折损了大半的指挥力量,一时间竟陷入了无人可用的窘境。
几日后,赛罕王被带到张辅面前。这位瓦剌王爷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头发散乱,甲胄上沾满泥污,见到张辅的瞬间,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老将军饶命!小将愚昧,此前与天朝为敌,实乃天大的错误!如今愿弃暗投明,归顺天朝上国,哪怕做个牧马的奴隶,也心甘情愿!”
张辅看着他痛哭流涕的模样,只是淡淡道:“你的归降,需由太子殿下定夺。但你记住,天朝的恩典,只给识时务者。”
秋雨还在下,冲刷着战场的血污,也冲刷着瓦剌汗国最后的希望。赛罕王的投降,像一把重锤,彻底敲碎了也先的幻想,也为这场持续半年的战争,写下了注定的结局。黄河两岸的风里,终于开始弥漫起和平的气息,虽然带着血腥与苦涩,却已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紫禁城的朱漆午门前,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掠过汉白玉栏杆。赛罕王跪在冰冷的丹墀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手里捧着那把曾引以为傲的镶玉短刀——刀鞘上用蒙文刻的“长生天庇佑”早已被摩挲得发亮,此刻却成了他乞降的信物。
“瓦剌无知小儿,向大明皇帝乞降!”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一遍遍地重复着,身后数百名瓦剌降卒跟着用蹩脚的汉话呼喊,声浪撞在宫墙上,又弹回来,显得格外刺耳。
两名太监拾阶而下,从赛罕王手中接过短刀,转身捧着登上城楼。朱高炽站在角楼的阴影里,明黄色的龙袍在秋风中微动,他接过短刀,指尖划过冰凉的玉鞘,忽然对身边的杨士奇笑了:“此刀曾饮我军血,今当熔铸为犁。”
杨士奇躬身应道:“陛下仁心,草原苍生之福。”
赛罕王的投降,成了洪熙十二年深秋最震撼的消息。朱高炽不仅没有杀他,反而赐名“元宏”,许他率族人南下,在漠南草原筑城定居,那座城后来被称为“归化城”——取“归顺王化”之意。消息传到漠北时,不少摇摆不定的小部落闻风而动,偷偷派人南下,想沾这份“天恩”的光。
黄河岸边的瓦剌大营里,也先却只收到了“赛罕王全军覆没”的消息。他不知道弟弟已降,更不知道族人正南下归明,只当那一万精锐是埋在了山西的山谷里。绝望像野草般疯长,他看着帐外越来越稀疏的帐篷,突然对儿子博罗纳哈勒下令:“去,把东边那几个不肯出兵的小部落,给我剿了!”
博罗纳哈勒愣住了:“父汗,他们是……”
“别管是谁!”也先的眼睛红得像狼,“我要他们的战马、粮食、男人!不凑够三万精锐,咱们都得死在这里!”
接下来的日子,漠南草原成了炼狱。博罗纳哈勒带着怯薛军对几个弱小部落展开屠杀,帐篷被付之一炬,男人被强征入伍,女人和孩子成了奴隶。也先站在尸堆前,对亲信们嘶吼:“等打进中原,你们要抢要杀,我全不管!金银、女人、土地,随便你们拿!”
血腥味终于凑够了“本钱”。三万多拼凑起来的瓦剌精锐聚集在黄河边,战马瘦得露骨,骑士们眼里却燃着疯狂的火焰——他们知道这是最后一搏,要么踩着明军的尸体入关,要么死在黄河岸边。
明军大营里,朱瞻基正站在地图前,手指划过雁门关到黄河的路线。“父皇的援军到了吗?”他问传令兵。
“回殿下,大同的两万边军已到,山西布政使运来的粮草够支撑一个月,火器营的铅弹也补足了。”
朱瞻基点点头,帐外的明军正在重整阵型,伤兵被分批送回后方,新来的援军正在熟悉阵地,六万精锐列成的方阵比往日更显森严。佛郎机炮被重新校准,炮口对准北岸,燧发枪的枪管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十月底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吹过黄河水面,掀起层层浪涛。两岸的军营里,鼓声与号角声此起彼伏,像两头巨兽在对峙前的低吼。也先在北岸磨亮了弯刀,朱瞻基在南岸握紧了马槊,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持续了半年的战争,终于要迎来最后的殊死一搏。
黄河的水依旧浑浊,却仿佛比往日更急,像是在催促着这场决战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