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查出来的胃息肉,怎么没和我说?医嘱有好好在听吗?早餐吃了什么?你还不能吃面包,该喝粥,知道吗?”沈宥执起她的手,微微低头轻声问,神色关切。
尹昭被他猜了个正着,脸色一滞。
她不喜欢粥,早上喝了一口,就去便利店买了面包,但她特意挑了软绵绵的那种。
她不搭理沈宥的问题,也不看他,只盯着他衬衫上的扣子问:“你来这做什么?终于想明白该还我日记本了?”“你生病了,我不放心。
”沈宥瞥了眼手中处方单,他寻了半天借口,但见了她,只想对她说实话。
“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尹昭冷漠得像个陌生人,她以前不会这样对他,不过多了也就麻木了。
“好,知道了。
”沈宥捏捏她的手心,声音和动作都放很轻,仿佛她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纸人:“中午让张姨给你炖盅汤来,好不好?想喝什么?冬瓜排骨?”“不用,医院有专门的流食套餐。
”尹昭又想抽出手,却令他应激似地猛然勒紧。
她皱了眉:“你放开我。
”“不放。
”沈宥笑着摇头,把她的手握到唇边吻过:“除了这,别的都可以商量。
”又挑眉望向病房问:“中午就吃医院的餐?他也不关照下你的饮食?”尹昭这下相信周格没诳她了,沈宥这状态已经不止病重了,是真有点疯。
放慢呼吸,平静心绪。
她仰头去看沈宥,却意外撞进他眼底的血丝与颓唐,怔了一秒,方才记起要说什么:“那我们商量下,你把日记本还我。
”“嗯好。
等你去完珠州,就还给你。
”沈宥温柔对上她的眼。
他还是能看见她藏在冰冷背后的火焰。
这一刻,是在为谁燃烧呢。
今天真是来对了。
医院人头攒动又严禁喧哗,要说服尹昭,是再好不过的谈话地点。
他太了解她,总在些无用细节上拘谨,只要他像方才那样强硬点,她就不会当众与他闹,会很乖很听话。
就像现在,手乖乖被他牵着,尽管还在恼人地讲些他不想听的话,但不听就好了。
“你为什么非要让我去珠州?”尹昭不想站在走廊中碍事,反手把沈宥拉去了角落。
沈宥任她带着自己走,从背后看她,语气不自觉放纵了深情:“gtech是我们合作的第一个项目,我不想看它玩完。
它还有救。
昭昭,你不是想去禾洛村造民宿吗?那边过去滇南也近。
”他似又想起了什么,低头轻笑:“你想想。
等去了珠州,你去滇南、回宁海的路费,都可以走元盛的账报销。
有没有开心一点?”尹昭站定,几分警惕地打量起沈宥。
他这人来医院也是西装笔挺,气宇轩昂得仿佛下一秒就能走进财经新闻直播间。
只是这会儿,偏要攥着她的手不放,就弓了背脊,塌了肩膀,前襟都压出折痕来,显出几分不对劲的落魄来,他讲的话也不对劲。
这和上次见他简直天壤之别,但她也没指望沈宥能坦诚相待。
在法庭上,别管这些迷人眼的招式,直接找命门破阵就好了。
尹昭故作天真地笑:“沈侑之,你是不是舍不得我离开呀?”沈宥默然不语,只晦暗不明地看她,似乎在思索要给她一个几分真的答案。
这让尹昭突然害怕,怕他真的回答。
她抢白道:“沈侑之,你要知道,这只是占有欲在作祟。
你太习惯掌控一切了,所以我的擅作主张会让你不适,但这都是暂时的。
”他既然已经知道她只把他当替身,就不可能舍不得她,毕竟谁会甘心做个替身?沈侑之,这么心高气傲一个人,更不可能作践自己。
尹昭说服了自己,语气越发笃定:“你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心理学上,21天就足以形成一个习惯。
我可以去珠州陪你再玩四个月,等你想明白。
”沈宥只觉遍体生寒,牵她的手心到心脏,一寸寸冻结成冰。
他曾赞赏她谈判时的言辞有不动声色的锋锐,像一柄掌控生死的手术刀,现在却只想折断这柄刀。
她这么会分析他的心态,连他的占有欲、控制欲都懂都会,怎么就不肯猜猜他爱她。
温柔面具再戴不下去。
沈宥咬牙:“尹昭,是不是只有这样揣测我才能让你心里好受点?你把我当成周牧白的替身,心里过意不去,又怕真的对不起我,就一定要把我想得这么卑劣无情吗?”狠话说到一半,没伤到她,反是自己再撑不下去这与她对立的痛苦,想问她,想求她。
——「昭昭,如果觉得对不起我,就来爱我,好不好。
」可是,傲气还没容他说出口,尹昭已经剥夺了他乞求的资格。
她睁大了眼,几分惊奇地问:“沈侑之,难道你想说你爱我吗?”说着,她忍俊不禁地笑了:“想报复我,你也不用编这谎言吧。
这些年桩桩件件,哪件事能证明你爱我?我知道,你对我,是比你对那些排着队拿着号码牌想见你一面、和你说句话的女生,要好一些。
你别把一点点与众不同的错觉,就当成爱了。
”笑意温柔,却让他害怕。
她望向他,温言劝道:“沈侑之,去试试找个人谈一场正常的恋爱吧。
或者,也可以分一些心思,去感受下别人是怎么在爱你的。
姜媛也好,何宛华也好。
你连和她们比起来,都差太多了。
”沈宥的脸色一点点褪成苍白,几乎让人以为他才是住院的那个,惊慌到连情绪也忘了掩饰,眼里写满痛苦与不解。
他唤了声「昭昭」,就不知该说什么。
他似乎,还没有彻底听懂。
尹昭无奈闭眼,理了理思路。
现如今,他们都已走到这一步,正该把证据清单全都一一打开,也都论个清楚。
“我是真的很难想象。
真心爱一个人,会不知道她的生日、她的家乡,会忍心问她愿不愿意拿身体来换项目,问她有没有兴趣当个固定床伴。
如果爱她,又怎么挽着她的手说自己不婚主义呢?”“我也想象不到,爱一个人,会放任别人来诬陷她、侮辱她、摧毁她,袖手旁观。
那一阵子,我真是好不容易才熬过来,你却只轻飘飘一句「姜媛她娇纵惯了」,让我别和她一般见识。
”沈侑之,曾经也有个人怨过我骄纵的,不是我懂事了,只是那个人不在了而已。
眼泪从着急来遮挡的睫毛里,不受控地渗出。
她设计好了每句证词,百分百笃定能抗辩成功,却没猜准自己的情绪。
没想到复述一遍这些侮辱的话,是要再体验一次那些委屈的。
早知道就不说了,毕竟那个曾为她出面应对一切的强大尹昭,不会来帮她处理这些自找的小情绪。
站这的,只有敏感脆弱的,看个电影都要哭的,爱哭鬼尹昭。
想起过往,想起牧白,就委屈到不行。
或许,这世上真有人会这样爱人吧。
可至少周牧白不会,他从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
即使他不在了,这一路遇见的所有困苦,也都是他来拯救她、安抚她。
沈宥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后退了一步。
他其实,记得自己犯过这些浑。
只是他以为,她是不在意的。
过往罪证罄竹难书,压过来,成了逃不脱的五指山,惹她哭了,就又多一桩罪,底气丧失殆尽,可还想碰碰她,想帮她擦擦眼泪,她却偏过脸,躲开了。
她走了,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从不回头。
沈宥被人群推着,麻木地挤进了电梯。
电梯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
医院的冷白灯光在狭窄门缝里晃成一道闪电,终于照亮了他脑海里的混沌一片。
他拨开人群,挤出电梯里的人堆,五指chajin门缝,在四下乍起的惊呼声里,钢门重重撞上,夹出血痕红印,痛得他闷哼一声。
但电梯门打开了。
他冲了出去。
他现在就要去确认一件事。
他要问问她。
——「尹昭,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爱你,所以你才不肯来爱我。
」她记恨,她怨怪,说明她委屈过,也在乎过。
她能想也不想地就把这一桩桩罪证都陈述清楚,说明她一定反复论证过「他到底爱没爱过她」这道题。
在那双翦水秋瞳看向他的无数次里,她一定看到过他,不止是,透过他在看周牧白。
30号、26号、22号……10号。
到9号病房了,沈宥停下了脚步,扶着门框安静垂眸等过一次呼吸,一路狂奔过来,心率虽快,但不至于休息,他只是不敢向前了。
这可能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尹昭床旁的白色垂帘拉得严实,可白纱薄透,遮不住人影,也挡不住声音。
不用走近,就能看见两个人影,一坐一卧,姿态亲近。
是他又忘了,她身边已经换了人在陪了。
“你不知道阿布叔有多强,听我说施工队要等天晴才能进山清拆,直接就在村里拉来了十好几人,手起刀落,两天就把房子拆完了。
看,录的视频。
”是韩慕柏,他们在讲的人和事,他已经听不太懂了。
尹昭的头凑了过去,离得很近:“拍得真好。
村里是这样的,以前交通更不好,建房子、拆房子全是自己动手,就地取材。
”“她还在村里写了首歌,不让我看谱,非说要等新签的驻场酒吧开业了,再请我们去听。
我看她就是想讹咱俩去捧场。
”韩慕柏揶揄了句,说回正事:“对了,玻璃的事怎么说?”“就选贵的这款吧。
钱没了可以再挣,房子建了就不好拆了。
”“哈哈,我和都猜你会这么选。
你知道她怎么夸你吗?说你有钱有追求,审美还好,是所有设计师梦寐以求的业主。
”“看来为了不辜负她,我去珠州这四个月还得努力工作,争取再挣笔大的。
”尹昭开了句玩笑,情绪应该是已无恙:“贵就贵点吧。
连贝聿铭也说,有时候会希望那座建筑从未出现过。
还是别留遗憾。
”“错了,尹昭。
遗憾不可避免。
我建了好几栋楼之后,才真悟了,走出遗憾的唯一办法是去下一个城市,看下一栋建筑。
”韩慕柏嘴角弧度加深,意味深长:“恋情也是一样的。
”“追新欢,忘旧爱,也能说这么好听?”“非也非也。
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经久不衰的哲理。
”韩慕柏装模作样地摇头:“怎么样,试试开始一段新恋情?”“那我也教你一道哲理,别和客户谈恋爱。
”尹昭斜斜睨他。
“我可不是你的客户。
”“供应商也不行。
”“这是尹老板的行商规矩?”“嗯。
”“那尹老板听过这个哲理吗?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
”风轻轻吹动白色垂帘,掀开一角。
薄纱后的那道黑影消失了,那双样式很眼熟的男士皮鞋也不见了。
沈宥走了,他是听不下去了吧。
没办法再听下去了。
沈宥步出病房,在门旁垂首站定,手指不自在地动了动,指间似乎是该夹支烟的。
可这是医院,可他已为她戒了烟。
嫉妒、厌恶、痛恨这些情绪都合理,都能接受。
可他竟然已经听到开始羡慕,羡慕韩慕柏能够这么轻松与她说笑,与她说爱。
想想真荒谬,他一向自诩直觉敏锐,无论是互联网web3,还是半导体创新药ai,他都能让元盛在所有投资业务上占尽先机,唯独在她的事上,他却好像做什么都晚了一步。
认识她,比周牧白晚一步。
救助她,比贺琮晚一步。
说爱她,比这个只认识她不到一个月的建筑师小子,晚一步。
沈宥忘了自己那天在门外站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回了许多工作电话,改了几个会议排期,烦躁地骂了句元盛离了他就不会转了吗。
大概是站了蛮久,因为韩慕柏走出病房看见他的第一句话是“你还在呀?”听着挺惊讶的。
“都听到了?什么想法?”韩慕柏走到他面前,语带挑衅。
“她拒绝你了。
”沈宥凉凉开口。
“呵,这算什么拒绝。
”韩慕柏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看向他的眼里闪过好奇:“你还喜欢她是吗?不止喜欢,还很爱她,爱到不甘心只做个替身?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只是个替身的?见到我之后?”沈宥眸色沉下去,冷冷看他不语。
“其实当个替身也挺好,不用做什么,就能分来爱意。
”韩慕柏惯会自说自话,盯着沈宥,兀自叹气:“尹昭她就是分的太清楚,要分不清楚才好呢。
你说对吗?”“你真想给她当这个替身?”沈宥终是没忍住,皱眉问道。
“想,但当不成了。
”韩慕柏见他不再遮掩,勾唇笑了:“她心里住的那个周牧白,是座不可逾越的神山。
你本来是有机会另辟蹊径的,可惜你错过了。
现在她可能会爱任何人,却独独不会是你,因为神山必须纯粹,懂?”沈宥明知这话没安好心,却无力反驳到心口一阵钝痛。
他面上依旧风淡云轻,颔首道:“多谢指点了。
原来除了我,某些人长得再像,也没能被她允许当个替身。
”韩慕柏气绝,冷哼一声:“不必客气。
我一向乐意指点指点我的对手。
”沈宥不再与他废话,转身欲往病房去。
“她睡了。
”韩慕柏抬手拦下。
“放心,我比你更知道怎么照顾她。
”沈宥冷漠瞥去一眼,再无犹疑地走进了病房,轻轻掀了帘,在尹昭身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