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红袖阁的维克托三世 本章:第一章

    我杀死了我的快乐。

    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在程悦的脑海里缓慢地来回切割。她坐在浴缸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瓶安眠药。浴室里的灯光太亮了,刺得她眼睛发疼。她抬手关掉了顶灯,只留下镜前灯那一点昏黄的光晕。

    这样好多了。她对着空气说。

    镜子里的女人回望着她,眼圈乌黑,嘴唇干裂。程悦已经不记得上次好好睡一觉是什么时候了。三个月半年时间在她的抑郁症里变得粘稠而模糊。医生开的药吃完了又续,续了又吃完,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循环。

    你只是需要休息。上周心理医生这样对她说,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关切,程小姐,你的情况并不特殊,很多职场精英都会经历这样的...

    程悦当时只是点头,机械地重复着我明白。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早就越过了那个可以被简单安慰的阶段。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能看见外面的世界,却怎么也触摸不到。笑声、阳光、咖啡的香气——所有这些曾经让她感到愉悦的事物,现在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药瓶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程悦拧开瓶盖,倒出几粒白色的小药片在手心。它们看起来如此无害,就像小时候吃的维生素片。

    一次全部吃掉会怎样这个念头突然闯进她的脑海,清晰得可怕。

    程悦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洗手台才没有跌倒。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像是被无形的重物压着。这就是恐慌发作的感觉,她已经太熟悉了。

    停下...停下...她对自己说,但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

    她想起上周五的部门聚餐,所有人都举杯欢笑,只有她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那里,强迫自己的嘴角上扬。她想起昨天邻居家的小孩在楼道里对她笑,而她只能僵硬地点头回应。她想起自己曾经多么喜欢雨天窝在沙发里看书的感觉,而现在连翻开一本书的力气都没有。

    最可怕的是,她甚至记不起快乐是什么感觉了。

    我的快乐死了。程悦喃喃自语,眼泪无声地滑落,我杀死了它。

    她看着手中的药片,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一粒,两粒,三粒...程悦机械地把药片塞进嘴里,没有水,就这样干咽下去。药片刮擦着她的喉咙,留下苦涩的痕迹。她继续倒,继续吞,直到整瓶药都空了。

    这样就好了。她想着,慢慢滑进已经放好水的浴缸里。温水浸湿了她的睡衣,但奇怪的是,她感觉不到温度。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程悦闭上眼睛,等待着黑暗将她完全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程悦意识到自己站在一片灰色的空间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灰。

    这是哪里她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

    这是你创造的地方。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回答。

    程悦转身,看到一个女孩站在不远处。女孩大约二十出头,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最让程悦震惊的是,那个女孩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只是更年轻,更...生动。

    你是谁程悦问,尽管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是小悦,女孩微笑着说,你十六岁前的样子。记得吗在你开始讨厌我之前。

    程悦感到一阵刺痛。我没有讨厌你。

    不,你恨我。小悦走近几步,你恨我的天真,恨我的脆弱,恨我总是期待太多。所以你一点一点地杀死了我。

    程悦想反驳,但话卡在喉咙里。她看着小悦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她早已失去的光芒。

    看看你都对我做了什么。小悦突然掀起T恤,露出腹部。程悦倒吸一口冷气——那里布满了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渗血。

    每一道都是你的我不够好,你的我必须完美,你的没有人会真正爱我。小悦的声音颤抖着,你对我太残忍了。

    程悦双腿发软,跪倒在灰色的地面上。我只是...我只是想保护我们。这个世界太危险了,如果我不控制一切...

    控制小悦苦笑,你所谓的控制就是每天用放大镜找自己的缺点就是拒绝所有人的关心就是把自己逼到吞下一整瓶安眠药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程悦看到自己一次次推开想帮助她的朋友,看到自己熬夜工作只为证明价值,看到自己在每个深夜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镜子里的倒影。

    我以为这样能让我们变得更强。程悦低声说。

    你只是让我们变得更孤独。小悦在她身边蹲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这个简单的动作让程悦崩溃大哭。

    我好累...我真的好累...程悦抽泣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

    首先,你得承认你伤害了我。小悦的声音变得柔和,你得承认你需要帮助。

    程悦抬起头,透过泪眼看到小悦伸出的手。跟我来,小悦说,我带你看看你都忘记了什么。

    当程悦握住那只手时,灰色空间突然旋转起来,场景迅速变换。她眨眼的功夫,发现自己站在小学的操场上。阳光明媚,一群孩子正在玩耍。

    看,小悦指着远处,那是九岁的你。

    程悦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在和朋友们跳皮筋,笑声清脆如铃。女孩跳失败了,摔倒在地,膝盖擦破了皮。其他孩子围上来,有人递纸巾,有人安慰。小女孩抹掉眼泪,很快又笑了起来。

    你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吗小悦问。

    程悦皱眉回忆。那天晚上,父亲看到她膝盖上的伤,严厉地说:女孩子要懂得矜持,整天疯疯癫癫像什么样子。那是第一次,她为自己的快乐感到羞耻。

    场景再次变化,程悦看到十六岁的自己站在舞台上,正在朗诵自己写的诗。台下掌声雷动,少女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那次你得了全市青少年文学比赛一等奖,小悦说,但你回家后,父亲只是说别骄傲,这不算什么。

    程悦的心揪紧了。她看着台上的少女,光芒一点点从她眼中消失。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对自己苛刻,开始用还不够好鞭策自己前进。

    还有这个。小悦挥手,场景变成大学宿舍。二十岁的程悦正躲在被子里哭泣,手里攥着一张纸条。

    那个教授...现实中的程悦呼吸急促起来,他说如果我不...就不会给我推荐信...

    小悦握住她的手。你谁都没告诉,只是默默转了专业。从那天起,你就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的善意了。

    一幕幕记忆如走马灯般闪过:母亲生病时她强装的坚强,第一份工作时她对自己的苛责,分手后她封闭自己的日日夜夜。每一次打击,每一次失望,她都把它们深深埋起来,用更多的成就来掩盖。

    看到了吗小悦轻声说,你没有处理任何痛苦,只是把它们都锁起来,然后把钥匙扔了。而我——你的快乐,你的真实感受——就被锁在里面,慢慢窒息。

    程悦浑身发抖。我以为...我以为忽略它们就能过去...

    痛苦不会因为被忽略就消失,小悦摇头,它们会变成你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承受不住。

    最后的场景是程悦的公寓,就在今天早上。她看到自己站在镜子前,眼神空洞地重复着:没用的,你永远都不会好起来。

    这就是最后一根稻草,小悦说,当你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你彻底放弃了我。

    程悦崩溃了。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她跪在地上,泪水打湿了灰色的地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太害怕了...

    小悦静静地等她哭完,然后捧起她的脸。你还想活下去吗

    程悦愣住了。她想起邻居家小孩的笑容,想起办公室窗台上那盆她忘记浇水却依然活着的绿萝,想起心理医生桌上总是换新的鲜花。

    我...我想。这个回答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那就为我而战,小悦的眼中闪着泪光,为我们而战。承认你需要帮助,承认你受伤了,这不可耻。

    程悦深吸一口气。我该怎么做

    首先,醒来。小悦微笑着开始后退,有人在叫你。

    等等!程悦惊慌地伸手,别走!我还有很多话想说!

    我从未离开,小悦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只是被你深埋起来。找到我,程悦。在阳光里,在雨声中,在一杯热茶的温度里...我会等你。

    灰色空间开始崩塌,刺眼的白光吞没了一切。

    血压稳定了!

    程小姐,能听到我说话吗

    嘈杂的声音涌入耳朵,程悦艰难地睁开眼睛。医院刺眼的灯光下,她看到医生护士围在床边,母亲红肿的双眼,还有心理医生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我...还活着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母亲扑上来抱住她,泣不成声。傻孩子...傻孩子...

    护士给她喂了一点水,医生开始解释洗胃的过程和后续治疗。程悦只捕捉到片段,她的思绪还停留在那个灰色空间,那个自称小悦的女孩。

    ...需要转入心理科继续观察...

    ...非常幸运邻居听到异常声音...

    ...会好的,程小姐,一切都会好的...

    程悦突然抓住心理医生的手。医生...我想真正地治疗。不只是吃药...我想...我想学会如何不杀死自己的快乐。

    医生愣了一下,然后温柔地回握她的手。这是个很好的开始。我们会帮你的。

    程悦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这一次,她没有试图阻止它们。在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她仿佛看到小悦对她微笑,轻轻地说:欢迎回来。

    让我们谈谈你的父亲。

    苏楠医生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程悦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泛白。诊室的空调开得太足了,她却感到一阵阵发冷。

    上次你说,你父亲是个军人苏楠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没有直视程悦的眼睛——这是心理医生的技巧,为了让患者不那么紧张。

    退役军官。程悦纠正道,声音干涩,他三十八岁才有的我,老来得女,按理说应该很宠我才对。

    但实际上

    程悦盯着诊室地毯上的一道纹路。灰蓝色的底,深蓝色的花纹,像一条蜿蜒的小河。她想象自己变成一片叶子,随波逐流,漂到很远的地方。

    程悦苏楠轻声唤她。

    实际上,程悦抬起头,他把我当新兵训练。

    记忆的闸门打开了一条缝。程悦看见六岁的自己站在客厅中央,小手紧贴裤缝,抬头挺胸。父亲拿着秒表,眉头紧锁。

    站姿不合格,加练半小时。

    小程悦的腿在发抖,但她不敢动。母亲想说什么,被父亲一个眼神制止。慈母多败儿,你想让她将来没出息吗

    苏楠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你小时候害怕父亲吗

    怕。程悦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愣住了。她从未如此直接地承认过这一点。在家人面前,在朋友面前,甚至在自己面前,她总是说父亲是为我好。

    说说你最害怕的一次经历。苏楠引导道。

    程悦的呼吸变得急促。诊室的墙似乎在向她压来。她看见九岁的自己,正小心翼翼地把一张手工贺卡藏进书包。那是美术课的作业,题目是给我最爱的人。她用了一周时间,剪贴、绘画、写上歪歪扭扭的字:爸爸,我爱你。

    程悦,你的心率加快了。苏楠注意到监测手环上的数据,要暂停吗

    程悦摇头,指甲陷入掌心。那个雨天,父亲难得来接她放学。小程悦鼓起勇气,在车上掏出那张贺卡。

    爸爸,这是给你的...

    父亲扫了一眼,脸色突然阴沉。上课时间就做这个他的声音像刀片刮过玻璃,你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吗每天走十里山路去上学!

    小程悦的手在抖。雨水打在车窗上,像无数透明的小虫爬行。

    花里胡哨,不务正业!父亲一把抓过贺卡,当着她的面撕成碎片,扔出窗外。碎纸片在雨水中瞬间洇湿,墨迹晕染开来,像一团团黑色的眼泪。

    回到家,父亲罚她抄写《弟子规》二十遍。让你知道什么是正经学问。

    小程悦趴在书桌前,眼泪砸在宣纸上。母亲悄悄进来,递给她一块巧克力。爸爸是爱你的,他只是不会表达...母亲摸着她的头发,你要理解他。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做过手工贺卡。程悦对苏楠说,声音平静得可怕,十岁生日那天,我主动要求父亲给我买习题集当礼物。他第一次夸我懂事。

    苏楠放下笔。你认为父亲爱你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锤子击中程悦的胸口。她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诊室突然变得无比安静,连空调的嗡鸣都消失了。

    我...我不知道。程悦终于说,泪水夺眶而出,我想要他爱我,所以我拼命成为他想要的样子。年级第一,学生会主席,保送名校...但每次我拿着奖状回家,他只是点点头说不要骄傲。

    程悦的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想起高考放榜那天,她是全市第三。同学们欢呼雀跃,父母们拥抱自己的孩子。只有她的父亲,仔细看完成绩单后说:数学比第一名差两分,还要努力。

    现在想来,程悦擦掉眼泪,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怎样爱一个人。

    苏楠递来纸巾。你母亲呢她在这些时刻扮演什么角色

    调和者。程悦苦笑,永远在说爸爸是为你好,爸爸其实很爱你。直到她生病...程悦突然停住,像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你母亲生病后,情况有变化吗

    程悦的视线模糊了。她看见医院走廊,消毒水的气味,母亲瘦削的脸。父亲站在窗边,背对着她们,肩膀僵硬。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父亲哭。

    胃癌晚期。程悦机械地重复着医生的话,预后不良。

    母亲走后,家里变得更安静了。父亲退休了,整天待在书房。程悦大学毕业进了外企,拼命工作,很少回家。直到有一天,邻居打电话说父亲中风送医。

    我在ICU外守了三天。程悦说,他醒来后第一句话是你怎么不去上班。

    苏楠若有所思。你恨他吗

    程悦愣住了。恨这个字太沉重,太陌生。她习惯的是自责,是愧疚,是如果我做得更好。

    我恨的是...我自己。程悦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恨我永远达不到他的标准,恨我连母亲最后的日子都没能让她开心,恨我——

    她的身体突然前倾,一阵剧烈的干呕。苏楠迅速递来垃圾桶,但程悦只是痛苦地蜷缩着,像被无形的拳头击中腹部。

    呼吸,程悦,跟着我的节奏。苏楠示范着深呼吸,这是躯体化反应,记忆引发的生理疼痛。你安全,这里很安全。

    程悦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毫无形象可言。但奇怪的是,这种失控反而让她感到一丝解脱。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这样崩溃过,包括自杀未遂被送医那次。

    我...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些。程悦抽噎着,连前男友都不知道我父亲的事。

    苏楠轻轻点头。为什么选择现在说出来

    程悦想起那个灰色空间里的小悦,那个被她深埋的、真实的自己。

    因为我想活。她抬起头,眼神坚定,真的活,不是行尸走肉那种。

    苏楠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的微笑。这是个很好的开始。不过今天可能就到这儿,你消耗了太多情绪能量。

    程悦看了看时间,惊讶地发现已经过去了90分钟。治疗通常只有50分钟。

    我加时了。苏楠眨眨眼,特殊情况。下次记得提前十分钟到,我们要开始尝试认知行为疗法。

    程悦站起身,腿还有些发软。走到门口时,苏楠叫住她。

    程悦,那个做贺卡的小女孩,她很有勇气。

    程悦的手停在门把上,没有回头,但肩膀放松了些。谢谢你。

    走出诊所,阳光正好。程悦站在路边,深深吸了一口气。九月的风带着桂花香,她突然很想吃一块巧克力。

    今天我们谈谈你的母亲吧。

    苏楠医生的话让程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起沙发扶手。诊室的加湿器喷出细密的水雾,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微型彩虹。程悦盯着那道转瞬即逝的色彩,喉咙发紧。

    上周我们谈完父亲后,你回去做了什么苏楠换了个切入方式。

    程悦眨了眨眼。我...去超市买了巧克力。牛奶味的。她停顿了一下,小时候每次哭,妈妈都会偷偷塞给我一块。

    感觉如何

    甜得发腻。程悦嘴角微微上扬,我吃了半块就扔了。

    苏楠在笔记本上记了些什么。为什么是母亲给你巧克力,而不是直接站出来阻止父亲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程悦记忆的缝隙。她眼前浮现出母亲林淑珍的样子——永远微微弓着的背,说话时习惯性先看一眼丈夫的脸色,在父女冲突时轻柔地说悦悦,听爸爸的话。

    她不敢。程悦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冷硬,或者说,她选择了最省事的解决方式——安抚我,而不是对抗他。

    苏楠抬起头,这让你感到愤怒

    我不该对妈妈生气。程悦条件反射般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用词——不该,而不是没有。

    让我们做个练习。苏楠放下笔记本,想象你母亲就坐在这把空椅子上,你想对她说什么都可以。

    程悦盯着那把米色扶手椅,胃部开始绞痛。阳光照在椅面上,形成一块明亮的光斑。

    我...她的声音卡住了。三十年来,她从未允许自己对母亲有一丝不满。那个为她织毛衣到深夜的母亲,那个在父亲罚站时偷偷给她垫鞋垫的母亲,那个胃癌晚期还强撑着笑脸说没事的母亲。

    没关系,慢慢来。苏楠轻声鼓励。

    程悦的视线模糊了。恍惚间,她看见十四岁的自己半夜起床喝水,发现厨房亮着灯。母亲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抽动。小程悦躲在阴影里,看见母亲面前摊着相册——那是她上大学前的照片,里面的少女笑容明媚,眼里有光。

    母亲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眼泪砸在塑料膜上。小程悦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退回房间。那一晚,她第一次意识到,母亲不只是妈妈,还是一个有自己梦想和遗憾的人。

    我看见了...程悦对空椅子呢喃,看见你哭...但我假装不知道。

    苏楠没有打断她。程悦的眼泪无声滑落。

    妈妈,你为什么从不反抗程悦的声音颤抖着,为什么宁愿半夜偷偷哭,也不肯为自己说一句话

    空椅子静静地立在那里。程悦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诊室。

    她去世前三个月,程悦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我正好负责一个大项目,每天工作到凌晨。她说胃痛,我催她去检查,但没亲自陪...我以为只是普通胃炎。

    窗玻璃映出程悦扭曲的倒影。她看见那天医院的走廊,医生严肃的脸,CT片上那个狰狞的阴影。

    晚期胃癌,已经转移。程悦机械地重复着当年的诊断,预后不良。医生说...可能只有三到六个月。

    她记得自己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荒谬。不可能,我妈从来不喊疼,怎么会突然...

    然后她明白了——母亲不是不疼,只是不说。

    最后那段日子,程悦转身面对苏楠,脸上泪痕交错,她疼得整夜睡不着,但看到我哭,反而安慰我说妈妈没事。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就像小时候给我巧克力一样!永远在安抚别人,永远把自己的痛苦藏起来!

    苏楠静静地等待这场情绪风暴过去。程悦跌坐回沙发,双手捂住脸。

    我最恨的是...她的声音从指缝中漏出,我最终变成了和她一样的人。强撑笑脸,报喜不报忧,直到...

    直到吞下那瓶安眠药。这句话悬在空中,不必说出口。

    你认为母亲的隐忍影响了你的抑郁苏楠问。

    程悦擦干眼泪,摇了摇头。不全是。我恨的是...她走了,却把这种应对方式留给了我。她顿了顿,而且我永远没机会问她...值不值得。

    苏楠若有所思。如果你有机会问母亲一个问题,会问什么

    程悦不假思索:你快乐吗做程建国的妻子,做我的妈妈...你快乐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锁着的盒子。程悦突然想起更多片段:母亲在阳台种满花草的样子,母亲哼着老歌拖地的样子,母亲看她吃下自己做的饭时满足的表情。

    也许...在某些时刻,她是快乐的。程悦自言自语,只是太少了。

    苏楠点点头。人是很复杂的。你母亲可能既爱你们,又感到压抑;既选择了这种生活,又为此遗憾。

    程悦想起自杀未遂后,在灰色空间见到的小悦。那个快乐的我...是不是更像妈妈年轻时的样子

    你觉得呢

    程悦闭上眼睛。记忆中的母亲总是疲惫而温柔,但她翻看过老相册——二十岁的林淑珍穿着碎花裙,在大学的文艺汇演上弹吉他,眼睛亮得像星星。

    妈妈一定也曾经是小悦。程悦睁开眼,只是后来...她杀死了自己的小悦,就像我差点杀死我的。

    苏楠微微前倾身体。程悦,你母亲的选择不是你的责任。同样,你的抑郁也不是她的错。

    程悦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像刚跑完马拉松。她靠在沙发背上,盯着天花板。

    我知道...理智上知道。但这里——她指了指心口,总觉得如果当时我更细心,更坚持陪她就医,也许...

    也许什么

    也许能早点发现。也许她还能...程悦哽住了。

    苏楠轻声说:癌症不是任何人的错。你母亲的选择也不是你的责任。这两件事需要分开来看。

    程悦点点头,但眼神仍充满怀疑。苏楠看了看时间。

    我们下周继续这个话题。这周的家庭作业是:找一件你母亲留下的物品,每天花十分钟和它对话。

    程悦皱眉。这有什么用

    帮助你与母亲建立新的联结。苏楠微笑,不是作为完美幻象的母亲,而是作为真实、复杂、有血有肉的女性。

    走出诊所,程悦站在公交站台发呆。手机震动起来,是父亲发来的消息:这周末回家吃饭吗王阿姨做了你爱吃的红烧鱼。

    程悦盯着屏幕。自从父亲中风后,家里请了住家保姆。王阿姨做的红烧鱼确实很像母亲的手艺——咸鲜适中,鱼肉入口即化。

    她回复:好,周六晚上回。

    公交车来了。程悦上车后,鬼使神差地多坐了两站,来到老城区的一家二手书店。母亲生前最爱这里,说旧书有时间的味道。

    书店老板认出了她。好久不见,你妈妈最近...

    她去世了。三年前。程悦平静地说。

    老板面露尴尬和同情。抱歉...你妈妈是个好人,总帮我整理书架。

    程悦点点头,走向文学区。母亲最爱张爱玲,说她的文字华丽又苍凉。程悦的手指划过书脊,突然停在一本《半生缘》上——书页间露出一角纸片。

    她抽出书,发现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明信片。正面是杭州西湖,背面是母亲娟秀的字迹:给二十年后的自己:希望那时的你,依然有勇气追求快乐。

    淑珍,1989.5

    程悦的双腿突然失去力气,她靠在书架上,明信片在手中颤抖。1989年,母亲才二十一岁,还没遇见父亲,还没成为程太太和悦悦妈妈。

    这个...我要了。她哽咽着对老板说。

    回到家,程悦把明信片放在床头柜上。月光透过窗帘,在纸片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她想起苏楠说的家庭作业。

    妈妈,她轻声对明信片说,我今天很生气...气你从不为自己而活。

    停顿片刻,她又补充:但我也想你...很想。

    窗外,一阵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像一声遥远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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