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七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上半身直直往塌下扑,抓过一片碎瓷捏在掌中。
    “
    魏爷当心!”
    几个奴才吓得齐齐色变,
    七手八脚要来拦。
    魏七已是神智癫狂,“
    滚开!
    都滚开!”
    他举着东西胡乱挥舞,眼中映出的人都是面目狰狞。
    都是他的人,都是他的奴才。
    不论是朝夕相伴的小千子二人,
    还是那回围猎同他一块放风筝的太监,都是天子的人。
    对自己再好,
    也仍要听令于天子,也仍旧会像看犯人一般看着他。
    该杀谁?我该杀谁?
    他一个一个望过去,眼神狠如孤狼,却又脆弱似雏兔。
    众人被吓得不敢再靠近,
    “
    魏爷当心!”
    几人后退。
    门外侍卫听见声响,推门而入,大惊失色之际只得先去禀了圣上。
    魏七恍若未闻,陷入魔怔。
    该杀谁?
    谁都不该杀,
    谁都不该死。
    最应死的,是我。
    死了就解脱了,就能回家了,能同父亲、同陈家的亲人相见。
    他的手臂无力垂落,垂眼怔怔地盯着手中的瓷片,颤抖不停。
    不要再懦弱了,要让他永世都得不到……得不到我。
    小千子等人眼珠子不敢眨,生怕魏七想岔了路要伤自个儿。
    他见魏七神色不对,连忙低喊:“
    陈夫人,陈夫人尚在宫中!”
    魏七眼中含着的泪滚滚而下,沙哑哽咽的嗓音嘶叫,走投无路,举步维艰。
    皇帝疾步赶来,望着这满室混乱吓得面色微变。
    众人下跪接驾,心中皆松了口气。
    天子一步一步走近,盯住坐在榻上的人,语带颤抖:“
    放下。”
    魏七不为所动。
    “
    手里的东西,快,快放下。”
    魏七突一笑,盯着皇帝,抬手用瓷片沿自己右侧脸颊划下。
    鲜血自白皙的皮肉中溢出,与眼泪混做一处,流泪的人抛了带血的瓷片,柔声问僵立的天子:“
    圣上,好看么?”
    天子顿时肝肠寸断。
    他这会子竟迈不开步伐,双腿都不知如何行动。
    皇帝压下眼中湿意,几个时辰前他还吻着魏七的右面侧脸,着了迷一般地夸魏七好看,夸他母亲真会生。
    竟是要一一报复。
    他无奈闭目,沉声道:“
    宣太医。”
    到底是留不住,也回不去了。
    太医战战兢兢地来,将魏七脸上的伤处理妥当。
    皇帝始终都只立在不远处瞧着,只问了一句:“
    能否好全?”
    太医斟酌着回道:“
    回圣上的话,魏公公脸上的伤口颇深,乃利器所划。臣只能尽力,时日久了或许可完好如初。”
    天子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只抬手一挥,众人退。
    他踱到魏七身前,盯着地上残留的几滴血迹。
    “
    你说了要留宫。”
    昨夜抱着朕说的。
    又一场对峙,疲惫的天子勉力挽留。
    “
    榻上胡言。”
    魏七亦不看皇帝,只双手交握,声音发虚。
    闹了一通,他再无力大声吼叫。
    “
    究竟,”
    皇帝说得艰难,背在身后的手握紧自己垂落的发,“
    究竟如何,你才愿留下?”
    盛怒过后只有哀求,终于丢了所有尊严。
    “
    除非我死,否则绝不愿留下。”
    魏七说得淡然,“
    也永不会是你的人。”
    皇帝此刻只想问一问上天,问一问神明,为何生而为人会如此痛苦?
    他伸手想要触摸魏七面上贴着的白纱布,一声吾七在喉间几经翻滚,最终咽下肚中。
    魏七避开他的手。
    两人沉默。
    “
    你宁愿一死?
    ”
    “
    嗯。”
    天子蹲身,窝在榻前将魏七看了又看,目光里的爱与恨无处可藏。
    几瞬后,他道:“
    那你离宫罢。”
    话里含着挫败与疲惫。
    魏七浑身一僵,不可置信。
    “
    那……”
    皇帝打断他,“
    你母亲与你一同去。”
    魏七此刻才将目光又投向他,二人平视:“
    何时可离宫?”
    皇帝苦笑,覆住他的手握紧,“
    再有几日,中元节前,朕,朕……”
    皇帝说不下去了,双眼发红,有些后悔了。
    魏七这时开始心软,他盯着天子头上的发旋,“
    中元节后一日,请您准许奴才与母亲离宫。”
    “
    朕准了。”
    一颗泪落在魏七手腕上,皇帝仓皇离去。
    魏七不管前者的去向,只盯着腕上的水迹。他用衣袖将手腕擦净,连同起波澜的心一块,不留痕迹。
    时年虚岁三十又四的天子终于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是爱而不仅仅是喜欢。
    只可惜他爱的人回应他的是满腔怨恨。
    魏七派人传话给他母亲,说天子生辰近,自己不得空闲,这几日不能再去看她。
    但中元节一过,便能立马接了她,母子二人一块离宫。
    陈王氏虽心有疑虑却到底还是信任儿子,一听能一同重得自由,总算能安下心来。
    皇帝放了魏七,只要他继续住在偏殿。
    白日里再不敢见,只每日深夜趁人睡着后来瞧一瞧。
    情|欲皆散,如和尚一般清心寡欲,痴情的做派又像是犀鸟,一心一意只钟情一人。
    魏七有时会醒来,装睡躲避,免得两人面上都不好看。
    但他心中觉得皇帝只是一时难过,毕竟相伴六载,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另一个魏七顶上来。
    五日后安喜也被皇帝放了出来,再有一月,交代完所有差事,他也要离宫养老。
    安喜去偏殿见了魏七一面,两人对坐着发怔。
    良久后,安喜叹息,盯着他脸上近小半尺长(十来厘米)的乌紫痂痕道:“你这又是何苦?圣上如此喜欢你。
    ”
    魏七说:“
    我是陈家子。”
    安喜咂摸点味儿出来,却只能叹造化弄人。
    “
    圣上……圣上其实……”
    他想说圣上其实可怜,只是也说不出口。
    他改口道:“
    你去了也好,帝王原本就是孤家寡人。”
    魏七听了心里有些难受,只是安喜这话也没说错。
    “
    嗯。小的出了宫,在外头等您,今后侍奉您养老。”
    于是两人又笑,也不知是否真就那样开心。
    后宫里得了消息,都知晓皇帝厌弃了魏七,后者应当快离宫了。只是喜悦之余却也不见圣上召幸他人,每日都是忙于国事。
    皇帝原先说再有几日便是中元节,其实那时还未立秋。
    真等到中元节前两日时,大半月都过去了。
    这夜里皇帝又来东偏殿,榻上的魏七面容沉静像是睡得香甜。他脸上的伤口处抹着莹白的药膏,却怎么也遮不住底下令人触目惊心的痂痕。
    天子的手指像是想触碰又不敢触碰,僵硬地悬在伤口上方毫厘之处。
    最终以唇代之,轻而又轻地如蝉翼点水一般吻了一吻。
    魏七心神大振,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动弹睁眼。
    皇帝知晓他已醒,只是仍旧抱了人往西暖阁走。
    清冷的月光洒在黑色的大理石砖上,天子抱紧怀里人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前行,穿过一扇又一扇雕花木门。
    过去的平淡宁静岁月皆一一忘却,只执念于困不住的人。
    他头一回觉得养心殿太小,通往西暖阁的这条路怎么都不算长。
    两人都清醒,也心知肚明对方的清醒,只是谁也不愿去挑破。
    这或许是最后一晚了,龙榻上同眠。
    皇帝将魏七轻轻放下,动作比前几回都要温柔,他是如此地不舍,却再也不愿开口哀求了。
    “
    吾七。”
    他拥住魏七,因为满怀离别哀伤,即便贴得再近也无法生出欲念。
    天明前皇帝又将始终清醒的人抱回去,他在安抚魏七,证明自己言而有信。
    今日是皇帝三十四岁的生辰,然他无心大办。众人亦不敢多言,只递各地的名贵珍宝往上头送。
    晚间乾清宫家宴,宴桌上剔红飞龙宴盒、松蓬果罩、掐丝珐琅碗盘摆满一桌,魏七与皇帝同坐。
    后者本是不愿,因只才去不久的先皇后才偶尔能在此刻伴他要推脱,皇帝只盯着自己手上的扳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