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将陈宵衣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半柱香的时辰一到,学生们依照年岁长幼依次站起来将自个儿的诗朗声读出。
    陈家学堂共有主支并旁支及他家亲戚子孙六十八人。
    陈宵衣是第五十个念诗的,前头四十九位师兄咏荷咏梅,咏虎咏牛皆有,五花八门。
    其中不乏有佳作,堂上夫子有时点头,有时皱眉不语。
    陈宵衣自矮凳上起,众人皆转身抬眼望向他。
    后者立得挺直,躬身作揖向上首的夫子行礼后又颔首见礼于同窗。
    他道:“
    居安献丑。”
    众人等待。
    “
    此诗名咏鹤。”
    此话方出口,他便忍不住勾着唇笑。停了一瞬后,复执纸张念诗。
    “
    金銮,西门开。停俯,欲问梨。”
    他稳声道,只是年幼,声线还清脆得很。
    众人屏息,夫子面色稍变,捏着戒尺的手指微颤。
    “
    铁刃锋芒出。老翁,何,一辜。
    红鹤临太和,羽翅白如雪。”
    “
    陈居安!”
    夫子手中戒尺拍案,沉声呵斥。
    学子们面色潮红,不知是激动愤昂还是幸灾乐祸。
    陈宵衣抬眼,直直地望着夫子笑,姿态恭敬中又透出些散漫不羁。
    “麒麟满踟蹰――”
    他眼都不眨地与德高望重的夫子对视。
    众人提心。
    “无以,报,河山。”
    一字一句,字字清清楚楚,声调皆是平常,并未抑扬顿挫,却似有振聋发聩之效。
    一瞬静默,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零落的几声掌声后,众人拍桌喝彩,“
    写得好!”
    堂上夫子气得胸膛不住起伏,垂着的山羊胡须颤动不止。
    陈宵衣在热闹的掌声中垂眼,伸出右掌摊平朝上,他在等戒尺责罚。
    夫子怒不可遏,道小子猖狂。
    陈宵衣躬身请罪,模样乖巧。
    夫子抽出戒尺,在他左掌上狠打两下后却又颓然垂手。
    这是他最为得意的学生,聪慧伶俐,活泼讨喜,为人正直倔强。
    且稚子尚存热血,年迈的老朽却只敢苟且求生。
    夫子亲登陈府主家大门,将此事告知于陈宵衣的父亲。
    陈肃远大惊。
    陈宵衣的这首诗牵扯甚广,不仅是在嘲讽当朝大太监,人称九千岁的刘全,更是在讥讽满朝怯弱的文武官员。
    更甚的是,他将自己父亲也一块骂了。
    刘全几日前奉皇帝旨意出宫办差,乘八人抬的金銮大轿出午门。
    沿途百姓避让,只一卖梨老翁耳聋目昏,退得慢些了。
    刘全手下爪牙将其架起往后拖。
    刘全在轿中听见动静,将人拦下。
    他下轿,被众多太监侍卫簇拥着行至那老翁身前,躬身问,“
    梨甜否?”
    老翁眯起眼,露出个笑,回他道:“
    甜!
    官老爷,俺自个儿种的梨咧!可甜!
    您尝尝
    ”
    他捧着竹篮筐子凑近。
    刘全平日里从不乱用宫外的东西,那回却不知怎的,竟真捡了个梨来尝。
    咔嗤一声脆响,他咬了两口又吐。
    宽大的街道上竟无一人敢喘气。
    “
    不甜。”
    他阴沉沉地说着,嗓音尖刻,气势凌人。
    老翁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已成了刀下亡魂。
    血染午门前的盛安大街。
    此事传遍京城,朝堂上却无言官参报于上,武官亦沉默不言。
    刘全猖獗,几年来已害死不少朝中大臣,圣上偏信宦官,已无人敢惹他。
    红袍白鹤,招摇于金銮大殿。着麒麟纹饰的重臣怯懦避让,辜负大好河山。
    七岁学童诗作得粗糙,算不上如何工整押韵,只是其间的含义却深。
    归家后,陈家祠堂内,陈宵衣跪在寒凉的地砖上,伸出掌心受罚。
    他父亲拿着厚重的戒尺狠打,打了几下后问,“
    你可知错?”
    陈宵衣垂眸回,“
    儿子不知,儿子何错之有?儿子不过是咏鹤。”
    他还要倔强狡辩,诗中字字句句皆指向朝堂,如此明显能人不知。
    此诗若传出去,叫刘全听见……
    陈肃远面色煞白,摇摇欲坠。
    “
    逆子!
    死不悔改!
    ”
    陈宵衣抿嘴忍耐,掌心渐渐红肿。
    陈肃远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心中又是气又是担忧。
    这个孩子生来便瘦弱,他与夫人悉心呵护,养了七八年才长成如今这模样。
    都道这孩子聪慧,将来必有所成。
    陈肃远又何尝不对他寄予厚望,宵衣居安,望他勤勉有为,望他平平安安。
    只是实在太过倔强,气性甚大,不知天高地厚。
    他也不愿折了赤子心意,不愿孩子过早便向残酷的现实低头。
    只是……不得不折,他唯恐有朝一日,自己年老不力,要护不住他的爱子。
    陈宵衣的母亲陈王氏得了消息急忙赶来,却停在祠堂外不再进来。
    她掩面哭泣,心中焦急不已。
    一面心疼孩子被罚,一面担忧他惹下的大祸。
    虽心知此回必要做出姿态给那头瞧,可依旧不忍见儿子吃苦。
    左右为难,靠在墙角咬着帕子痛哭。
    陈宵衣似有所觉,他眼眶泛红,撇撇嘴低声道:“
    儿子知错。”
    “
    大声些!
    ”
    叫紫禁城里住着的九千岁也能听见。
    陈宵衣望着身前立着的牌位与袅袅申起的沉香,一门之隔外他母亲的低声哭泣若隐若闻。
    “
    儿子知错!
    ”
    他大声怒吼,声音尚稚嫩。
    “
    在此思过一月,抄家训两百遍,听明白否?”
    “
    儿子明白。”
    陈肃远扔下戒尺,拂袖离去。
    门闭,屋外夫妻对视。
    陈肃远似一瞬失了所有力气,他颓唐道:“
    夫人,为夫对不住你。”
    这是妻子拼死生下的孩子,他们唯一的孩子。
    陈宵衣的这首诗到底还是传到了皇帝耳中。
    次日早朝,明帝玩笑一般随口提起,几人揪心,暗自可惜。
    陈肃远慌忙跪地请罪,道:“
    小儿无知,实非有意,臣已罚他闭门思过,请圣上责罚臣管教不力,治子无方。”
    明帝却道:“
    此子慧极。”
    轻轻揭过。
    众人心下大惊,刘全立在皇帝身后强撑仪态。
    陈宵衣的神童之名传开,刘全因皇帝的四个字而有所收敛。
    此事传至西南时已是三日之后。
    彼时还未满十九岁的萧??俨立在马背上。
    夕阳西下,染红天边云彩。
    他身旁的谋士叹,“
    高门世家中还能出一两个有气性的孩子,京城尚且有救。那位也不算是病入膏肓,昏庸之极。”
    萧??俨却道:“
    满京重臣默然旁观,竟沦落到要靠区区孩童点破。
    哪里有救,已是病入骸骨,药石无医。
    难不成还要等个十来年,等京中世家后代长大不成?
    ”
    如今是神童,焉知将来又会长成何等模样。
    不料十年后,陈宵衣十七年华,脆生生直挺挺一根墙角静默生长的青竹,却被自己一手折断。
    他远望。“
    届时江山都恐被异族所占了罢。”
    不若靠自己来挣。
    皇帝自往事中惊醒,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世事奇妙,凡间人兜兜转转,缘分深的两人注定要遇上,注定要纠缠。
    皇帝发怔,几瞬后起身疾步出西暖阁,穿过正厅与东暖阁,径直来到东偏殿耳房门前。
    雕花木门上了锁,他一脚踹开。
    哐当一声响,锁头落地,木门裂烂。
    魏七缩在榻上,埋头靠着榻头团坐。
    他对皇帝闹出来的动静毫无反应。
    皇帝行至榻下的圆桌上坐下,并不去计较魏七的无礼,左右更忤逆的话都说出来了。
    “
    麒麟满踟蹰,无以报河山。”
    皇帝轻念,“
    你写的?”
    魏七浑身一抖,“
    不是,陈宵衣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