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大燃,一下子烧红了四野。
太上忘情往后退了一步,她仰着头看天,便瞧见了更为惊人的一幕——
乌云被直接斩断,分开一线,澄澈的天光洒了下来,正照在云舒尘半边血迹斑斑的脸上。
雷云蜷缩起来,很快将那道缝隙合拢。似乎一只被刺伤心肺的猛兽,浑身的竖毛萎靡下来,此刻正可怜兮兮地低头舔着伤。
卿舟雪并未消停,她踏在剑灵划来的一阵轻风之中,直迎了上去。
她手执清霜剑,死死追着雷云的一尾,不让它逃去。
“下来!”
她命令道。
方才一道雷劫,卿舟雪亦受了重伤,她浑身是都是血,满头满脸,执着剑的手在发颤,刺出的每一剑,已经完全乱了章法,但因为剑灵们的簇拥,还是有着相当可怖的威力。
整个浮石没有被雷劫劈烂,但是卿舟雪在剧痛之下,向地上砍了好几剑,金石碎裂之声响起,地面四分五裂,飘向远处。
雷云不敢再耽搁,似乎被她撼住,卷起云尾,匆匆散去。几道零落的剑光仍然穷追不舍。
卿舟雪的手臂酸疼,麻木地进攻着,乌云后的光曦照亮了她的全身,她恍若未觉,甚至不知现在已经晴了天,也不知自己为何而出剑。
她落下来时,眼瞳仍然是一片银亮又冰冷的霜雪色。
云舒尘躺在地上,气息奄奄,只未完全断绝。
雷云散去的一刻,她终于突破了大乘期,浑身的灵力又奔流起来,带来一股澎湃的畅快之意,伴随着热血涌遍全身。
而这点子风吹草动似乎惊扰到了卿舟雪。
她茫然四顾,而后目光紧盯着云舒尘,拖着滴血的长剑,跌跌撞撞地向她走去。
云舒尘刚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看着那个影子向她走来,血珠伴随着她的挪动洒了一路,恰似点点红豆。
她还未缓过劲儿来,待在原地并未动弹,一个恍神,面颊便被冰凉的剑锋贴住。
卿舟雪抬起了清霜剑,抵住她的颈。
那双眼眸蓦地睁大,定定地看向卿舟雪。她愣了一下,嗓音还是哑的:“卿儿,你……”
熟悉的称呼让卿舟雪神情扭曲了一刻,她垂下眼睫,打量她片刻,似乎还是不认识似的。
她用力已经失了分寸,下一瞬,便将剑尖往前一怼,正朝着她颈脖刺去——
一声铿锵。
鲜红依旧淌遍了剑身,自锋刃上滚落。但卿舟雪这一剑却被人用碎瓦弹开,只划穿了云舒尘肩膀。
柳寻芹收回了手,迅速将云舒尘拽了起来,往后连连撤退,她蹙眉道:“卿舟雪现如今已经失控,你重伤未愈,躲远一些。”
云舒尘咳了一声,忽然攥住她的手腕,“不……不行,不能留她一个人,万一出了什么事?!”
柳寻芹冷静道:“我将你送回去,再叫上其它长老来降她。”
柳寻芹拽着云舒尘,还未飞过浮石碎片,便又被一剑截断去路。
卿舟雪的攻势已不如方才斩下雷劫时那般迅猛,但依旧不容小觑。在草草几个交手之间,凌厉的剑风掀起,竟将柳寻芹和云舒尘两人逼回了原处。
柳寻芹试图压制住她,当层层灵力如蛛网一般凝成,笼于她周身时,卿舟雪如同一只横冲乱撞的蝴蝶,竟真用蛮力再次挣脱了束缚,朝高空飞去。
虽是强横异常,但是明眼人也能看得出,她的身体已经支撑到极限了。
蝴蝶上好像燃了火,她挣扎扑腾着,企图焚尽周遭的一切,但同时,火焰也在消耗着她最后的生命。
柳寻芹能感觉到这种崩离的趋势。
卿舟雪此刻并不辨来者,只要瞧见了活物,便有一种撕碎之的冲动。她余光瞥见了站在远处的太上忘情,忽然掉头向她极快地飞去。
云舒尘和柳寻芹来不及拦住她。
太上忘情在一旁静静看着,卿舟雪如一支利箭一般射来,她也只是漠然地抬了下眼睛。
云舒尘从修为上认出那人是谁,她浑身的血都凉了几分。
不。
不要过去。
那女人若是自卫,卿舟雪无异于飞蛾扑火。
柳寻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猛然一把推开,云舒尘的衣袂翩飞,顷刻之间,已经自她眼前划过。
云舒尘急着去拽住徒弟,或是试图再将她的注意力引过来。
这一伸手,腰间便感觉到了撕裂般的痛楚。她无暇顾及身上大小伤痕,经脉重重内伤,眼看着面前白衫和着血泥一片,罩在眼前,终于要挡住了这人——
但是那绢布滑腻的触感也只留了一瞬。
卿舟雪下意识偏开身子,任云舒尘挡了个空,而下一剑,她果断朝太上忘情的头顶上斩落,力均万顷。
一片尘灰在她们周身滚了个圈儿,而后荡开,震得地面上的破瓦再碎了几分。
太上忘情迎上那双银眸。
千钧一发之际,她并未躲闪,而是伸手夹住了清霜剑的薄刃。
卿舟雪的手腕因为过于用力,已经微微发颤,浑身灵力得不到释放,反噬让她痛苦万分。
地上再次嘀嘀嗒嗒地撒下一片鲜血,全是她唇角溢出来的。
但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再把剑往下压一寸。
“静念,抱元。”
太上忘情一手抵住她:“回守正心。”
第164章
这几个字,扑腾一声掉在识海。
卿舟雪冷冽的眼神忽然缓和了些许,其中浮现出一丝迷茫来,也不过转瞬,又重回木然。
那三尺青锋握在她的手心,就像有生命力一般,劈挑刺抹,一切都相当顺手。
卿舟雪每刺出一剑,皆被另一人挡回。这短短几个过手之间,云舒尘的心被吊在万丈深渊之上,摇摇欲坠,此般距离,只要太上忘情想要她的命,易如反掌。
太上忘情立在原处,脚步未挪,将她的剑招一一化解。
她并不如云舒尘想的那般暴戾,反倒脾气颇好,任由一个不知死活的小辈缠着打了许久,她面色上也并未显出半分不耐来。
直至卿舟雪将要力竭,跪坐在地,太上忘情垂下眼眸,看准时机,伸手一指,忽然点在她的额头。
一道灵光缓缓注入她周身,卿舟雪身上覆着的冰纹消融为水,异样的瞳色也渐渐散去,露出乌如点漆的眼睛。
卿舟雪愣了半晌,像是倦了,她的眼帘垂下来,最后轻轻阖上。
她往后一靠,并未砸向冰冷的地面,而是砸在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云舒尘接住了她,将其捞了起来,她似乎有些紧张,抱人抱得很紧。
柳寻芹走过去,把住卿舟雪的脉象,竟发现她已经平稳下来。
“只是睡着了。”
太上忘情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方才一直在看卿舟雪,此刻却开始打量起云舒尘,依旧没什么波澜,似乎只是远离人烟,瞧了一场冷清的戏。
她看着云舒尘抚平卿舟雪蹙着的眉梢,又看着她将脸贴在她脸上,眼尾的泪痕与鬓边的发丝纠合于一处,糊成一片。
“她喜欢的人是你?”
太上忘情问道。
云舒尘一顿,她终于抬起脸看向那女人,却并未作答。
太上忘情观她神色,提防之意格外明显,遂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她转身离去,一挥衣袖,片片已经瓦解的碎石聚拢而来,四面八方,像是星河一样。
巍峨的主殿,一点一点地被碎片凑齐,恰如风沙过后的古道,大雾散尽后的谷底——重新浮现在她们的面前。
太上忘情将脚下碎成几块的浮石拼拢,又化为一整块广阔的石板。她有条不紊地收拾着眼前的残局,尽量复原了可见的楼阁。
“这与老祖有何干系?”
云舒尘忽然开口道。
太上忘情回过身来,她的目光盯在云舒尘脸上,若有所思:“并无。只是想知晓两情相悦是为何感受。”
云舒尘莫名地看了她一眼,眉梢微蹙,心中诧异万分——这女人要修习无情道,不知活过了多少个年头,按理来说应当早冷了心肠,寡淡无欲,怎还会像个怀春少女一般好奇这些问题。
太上忘情等了一会儿,未听到回答。云舒尘缄默地抱起了卿舟雪,现在她浑身皆疼,累得属实没有力气和面前这位祖宗闲聊。
她扶着卿儿,刚走一步。
太上忘情的声音幽幽淡淡地传来:“把剑魂留下。”
云舒尘的手一紧,她扭头道:“你寻她多年,究竟想做什么?”
太上忘情并未回答。
云舒尘已经开始冷静盘算,现如今她刚刚渡劫,内伤严重,太上忘情倘若要抢,她肯定是打不过的。
只能挡一挡她,然后让柳寻芹带着卿舟雪速速逃开,但是这法子似乎胜算也并非很大。她的手指微微捏紧,扣住了卿舟雪的腰身。
“多年未见,有一些事要谈。”
太上忘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云舒尘一愣,卿舟雪年纪轻轻,在太初境长大,她怎么会和这女人扯上关系?
怎么想都不可能。
她笑了笑:“怕是认错人了。”
“未曾认错。”
她既不松口,也不拦人,这生性着实奇怪。云舒尘和柳寻芹二人面面相觑,终于是云舒尘变了神色,冷冷道:“我若说不呢?”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四周只余风声呜咽。
“那你就将她带回去罢了。”
她很随和。
云舒尘又一愣,太上忘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她现在若想要回想起她的长相,却发现记忆中昏乱一团,哪怕是刻意记住也记不清楚。
柳寻芹等了她片刻,又道:“愣着作甚?人已走了。”
云舒尘莫名其妙:“……”
她收起心中困惑,但不管如何,卿儿还在怀中就好,趁早离了此地要紧。
云舒尘转身刚踏上一层云朵,飞出没多远,再三确认身后并无追兵。她任由柳寻芹驭着云,飘过流云仙宗的地盘。
清风徐来。
方才渡劫成功之时,她皮外伤皆已愈合。现如今主要是胸闷气短,但运功一下,还算不错。
云舒尘这时才感觉到一丝劫后余生的放松。她摊开自己的手心,发觉和太上忘情说话时,不知不觉,手中已经冷汗涔涔。
那人很是奇怪。
自己渡劫劈了她宗门那么大块地方,而徒儿围着她打杀半天,她竟然半点不放在心上,只是转身默默地将其修好一部分。
倘若搁在自己身上,面对一群并不熟识的人如此造次,云舒尘大概不会心平气和。
“后会有期。”
她才刚刚放松一点儿,一道传音自她识海中突兀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云舒尘骤然回头望去,双眸微睁,她张望许久,浑身又如立马拉紧的一把弦。
而四周只余白云清风,不见多余外人。
只有那句虚无缥缈的话,如擂鼓一般砸在心间,震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柳寻芹并未听见,见她脸色不对,“不适?”
云舒尘抿了一下唇,阖上眼睛,“无事。”
*
卿舟雪在昏迷之时,坠入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剑魂,尚无形踪,一直飘荡在一个常年不见光亮,唯有一盏明灯的地方。
剑灵在周身说话,叽叽喳喳,咋一听很是头疼。
但很长一段时日内,她正是靠着这种声响,来排解常年的寂寥。倘若听困了,它们也在小声地嘘起来,哼哼唧唧,仿佛在唱着摇篮曲。
她于此处,睡得像个不知愁绪的孩童,度过了漫漫的岁月。
直到某一日,外头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几声巨震后,阵法被叩裂了一隙。
剑魂一下子被惊醒,她躲在里头,四周的剑灵则轻声安抚她。
石缝裂开。
她飘下来了一点,和那堆好奇的剑灵挤在一起。隔着最后一层阵法,卿舟雪瞧见了一年轻的女子。
是个美人。
那女子的眼睛尤为动人,无意瞥向自己时,恰似含着如丝如缕的雾气。
但是她看不见自己。视线直接穿透了她,落在那盏明若艳阳的大灯上。
女子尝试了半晌,却仍未完全破开第一层结界。但她亦有些本事,将那阵法解裂了一大片。
剑魂才刚刚飘过去,便被她一道灵力打中。
她只觉浑身如撕裂般疼痛,而自心窍之中,似乎掉落了什么东西,随着反震的力道,也让那女子半跪下来,似乎被什么东西掷中,吐了一口鲜血。
一块碎片,悄然无痕地融入了那女子的身躯。
而她在剑冢前徘徊良久,终是离去。
剑魂感觉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她觉得不对劲,便跟随着那人的身影,嗖地一下子飘了出去。
只不过周遭太黑,她还是跟丢了人。
也再寻不到回归剑冢的路。
她只好在天地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她没有实形,也无需忍受饥苦。飘过一片很黑的地盘,便瞧见了有意识以来,照彻周身的第一缕天光。
原来“外头”竟是这般模样。
她随意地飘在人世间,好奇地看大街小巷,看皇都,也看山野乡村。男男女女,两只眼睛一张嘴,却各是各的模样,还有满山跑的小兽,水里跳的滑溜溜的鱼儿。
她甚至看了很多场悲欢离合,红尘旧梦。年轻的人们披上朱纱,半生浮沉,争吵纠葛,最后两相白头,一抔黄土。他们的后辈如春笋一般节节窜高,变成秀挺的竹,直至倒下,又坠入了生生不息的循环,下一轮笋尖不知不觉间,竟已成群冒头。
这一场又一场的戏,粗看迥异,再看相似,看到最后,竟都逃不出生老病死,六道轮回。
剑魂看得不求甚解,她心中的某一块被坏女人偷偷拿走,白瞎这么多年,竟还是不懂得何为凡俗之情。
她寻了那么多年,这一飘就是五百年春秋。
但是却再没寻见那个抢了她东西的女子。
直到有一日,机缘再临。
一位修道中人云游时,竟抬头朝她的方向看去,盯了半晌,便出口问道:“剑魂,怎会于此处流浪?”
她茫然地看着那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