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再自信,被丢弃了一次又一次,在最后一次落进冰冷的水潭里时,它也会看清自己满身的缝痕,败絮破旧。
    它也会生出一种再也不想被拾起来的疲惫感。
    所以………
    或许他并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贺予,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这千钧一发间,他激发的更多的是一种本能,而不是理性的思考。就像李芸扑过去也是本能一样,都是内心世界最真实的投射,谁也掩藏不了。
    谢清呈本以为自己会对贺予被洗脑时说的东西并不在意。何况大局面前,他在得知那个消息时,连多震惊多消化一会儿的时间也没有。
    他以为他都能忽视。
    但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躲掉。
    他不怪贺予。
    只是………
    心其实很疼。
    第一次,像一个正常人那样,那么痛………如刀绞。
    他忍着心疼,忍着刀绞,忍着回忆里那一声声的“谢哥,我离不开你”,“我只有你”,“我只要你”,“谢清呈,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我爱你。
    我只爱你。
    你是……不可替代的……
    那些声音在他心里不断盘旋,想要堵住他内心的缺口,却让他更痛了。
    他失去了眼睛的那个位置渗出温热,却连泪也再不能流出。
    他还深爱他,却好像,无法再那么爱自己了。
    谢清呈的手,终于慢慢地松开了,掌心里的枪应声落地。
    男人的嘴唇一启一合,在苍白的光束中,轻声念了一句:“小鬼……”
    贺予一怔!
    忽然,他的颅中扯起了极强的痛意,但那痛意好像又不是从颅内生出的,而是从心里爆开,瞬间涌上了脑海。
    他心下骤惊,好像有一条巨龙在思想钢柱下哀鸣嘶吼,咆哮呼号着。
    不要……不要!
    别杀他!你会后悔的!别杀他!!
    两人距离已在尺寸之间,贺予的刀只差分毫就要刺进谢清呈的胸膛。
    谢清呈躲不开了,贺予的速度太快,刀尖闪着逼人的寒光――刺下!!
    别杀他――!!!
    他是你在世上唯一的桥梁,他是唯一一个那你当作普通人看待的人。
    他是你爱过的人,是你说哪怕死去也不会放手的人。
    他是你的谢医生啊,你忘了吗。
    谁能替代他的位置……
    巨龙在他心里淌下了鲜血和热泪,龙爪撕扯着他的内心,刺痛他的灵魂。
    曼德拉打下的钢柱,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你忘了那种感情了吗??!!
    刀,倏然停了下来。
    在距离谢清呈只有不到半毫米的距离,急刹而止,点于胸前。
    “……”豆大的汗珠从贺予脸庞上淌落。
    他顿时又陷入了极度非人的折磨中,裂骨蚀心的剧痛在撕扯着他。他浑身都开始颤抖,痛得发战。
    这一刀最终还是没有刺下。
    “……我……不杀你……”他双目混沌,勉强从喉咙中挤出这几个沙哑的字来。
    “你走吧……!!”
    太疼了。
    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塞入了一个绞肉机,生生绞碎,扯烂。
    “快走!!!”
    他的自我意识还没完全回来,天人交战间,他朝他发出怒喝。
    或许是感到了血蛊的反意,忽然间,贺予身后的那个配合着他进行攻击的掩体装置打开了一道黑匣,里头寒光一闪,谢清呈虽瞧不见,却能听到那动静,感到那股寒意。
    那是一柄刺刀!那个机器装置径自向谢清呈戮来一柄刺刀!!
    郑敬风越过谢清呈的肩膀,看到眼前这一幕,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被一个无形的强力水泵抽空了,连同灵魂和感官也一起抽了出去:“不――!!!”
    那仿佛是一个电影的慢镜头播放。
    刺刀从机械中弹出,直锥谢清呈的腹部!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贺予忽然回身,抽刀反手,竟挡住了那柄刺刀的攻击!
    “铛!”的一响!
    他护着他……生死关头……哪怕是被洗脑了,贺予也仍条件反射地护着他……
    可这一行为直接触发了洗脑装置的底线处罚!!
    接刃之后的下一刻,贺予就大叫一声,胸口和耳上的控制器都迸溅出猩红色的强光!最大功率的洗脑力量霎那间全涌向了他的血肉之躯,仿佛根本不在乎他能不能承受……
    这个机器的运转法则就是――血蛊这种东西,哪怕死了,也好过背叛。
    贺予浑身痉挛,眼睛在瞬间失去了焦点,这已经不仅仅是在洗他的自我意识了,那个装置甚至要在这一刻抹去他的个人人性,将他变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机器!
    谁让他触及底线!
    谁让他心里还有残存的爱!
    贺予双瞳骤红,呼吸不上,那机器在绑架他,在占据他,在侵蚀他的生命他的尊严他的记忆他的人性……侵占所有!!
    他剧烈颤抖……颤抖……鲜血再次从七窍涌出,眼珠上翻,几乎瞧不见黑瞳――最终,归为死寂。
    他挣扎了这么久,终于还是完全被洗脑装置所吞噬了……
    下一秒,他替谢清呈阻挡攻击而鲜血淋漓的手,忽然重新掣起了刺刀!
    无心。
    无眼。
    无意识。
    无自我。
    一切的发生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在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
    映在郑敬风瞳孔中的,是谢清呈站在他面前的背影,而贺予手中握着的那一道雪亮尖利的刺刃,那柄……原本是他为他挡住的刺刀……
    那刺刀被完全丧失了任何意念的贺予反握着,径直从谢清呈腹部直刺下去!!!
    这一次,没有任何奇迹发生了……
    只听得“嗤”的一声!
    一瞬间,因为力量的爆发,他们身边离得最近的一个药物母反应胚装置的玻璃被冲破了,漫天飞溅的淡红色药液像花雨般洒落。
    而谢清呈站在那雨里,就那么直兀兀地站着。
    贺予的刺刀洞穿了他的腹部,刀刃从前刺入,背后穿出,凄艳的鲜血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不绝地从锋利的刃身上滴落下来……
    血珠落到老郑的脸上,眼里。
    “不……不……谢清呈,不!不要!”
    老郑猛地回过神,爬起来,冲上去!但是在这一刻,谢清呈说话了。
    谢清呈没有躲开贺予这最后一刀,或许他要真的竭尽全力,是有可能躲掉的,但他能感到血蛊控制器已经逼得贺予七窍淌血,勒着贺予的心脏起搏。它已经解锁了最后的自毁系统,谢清呈能听到那细微的动静,闻到微妙的气息――似乎是一根淬有剧毒的钢针,从机括里弹了出来。
    贺予如果再有任何本能护着他的行为,甚至哪怕一点点微弱的念头,这台机器就会直接要了贺予的命!
    所以,这一击,他不能避。
    他也不想避了。
    他不能再延长战斗,让贺予的本能有再为他而挣脱的机会了……
    谢清呈面对着贺予,喉咙里溢着血,发出来的声音很微弱,但很坚定,他对身后的郑敬风说:“当心……!段璀珍……在你身后……去……杀了她……老郑……去……杀了她!”
    郑敬风在惊怒悲愤中蓦地回头,脑袋里嗡地一声――
    他怎么就忘了!
    薇薇安!!
    刚才他没有攻击到薇薇安时,段璀珍就自己主动离开了被侵入的薇薇安的大脑!段闻死后,这地穴中还有一个她连接过的,非常方便转移的躯体,那就是薇薇安啊!!
    果然,几秒过后,那红衣女人大笑着,再次从原地站了起来。
    她身后是重重叠叠的曼德拉试验装置,RN-13,听话水……死了的试验体……那些装载着曼德拉发明的恐怖医药的巨大溶液水塔,亮着幽暗的光芒,将她纤瘦曼妙的身影笼罩在这些半透明的光晕中。
    她就像从这些溶液里游出来的怪物。
    像从远古汪洋里游出来的魔鬼,像每一个人类大脑中都生长着的扭曲的欲望……
    她抬起头来,狞笑着。
    “还没有结束,贺予――打开你的血蛊掩体,带我的身体出去然后炸了这里,把他们全部活埋!所有东西!我都不要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切都可以重头来过!!过来!!”
    贺予没有丝毫表情,只是脸色苍白,几秒之后,欲抽出刀刃依言照办。
    可是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心口处的那个总控,竟被谢清呈攥在了掌心里!!
    这是谢清呈唯一能触碰到贺予胸膛的机会……
    贺予蓦地抬眸,对上那个男人的脸。
    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那纱布之下的血渗得愈发鲜明,到了最后,有凄红顺着那苍白的面颊淌了下来。
    “我会救你出去的……”谢清呈轻声对他说,“没事了……我……帮你把束缚解开……”
    血泪滚落,源源不断地滴在地上。
    血,鲜红的血。
    在地上开出无尽夏。
    在谢清呈伸手触碰着贺予的核心装置时,在贺予胸口开出玫瑰花。
    “小鬼……没事了……结束了……我帮你解开……”
    “只是……你以后……你以后,不要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是没人要的……好不好……?”
    “你别再想起我曾经对你的那些不好听的话……不要再记得我盼着你去死……尤其是……不要再记得……我在海战时骗了你……好吗?”
    说到这里,谢清呈的声音哽咽了。
    “我不是故意的……贺予,我那时候真的不是故意的……”
    血泪淌下。
    “对不起,我……”
    手背青筋暴起,抖得不成样子――那是谢清呈曾经为贺予受过一次重伤的手臂――他仍在竭尽最后的一丝力量,要把洗脑装置拆下来。
    那东西终于被谢清呈牵动了。
    他先是摸索到了那个细小的自毁机括,他颤抖地,触碰着,辨明着声音,按下了它活动的机芯!
    他阻止了它自毁毒杀贺予……
    但他的手,仍然没有落下。
    他要亲自摘下这个控制器……这个洗脑装置……
    就快成功了……
    谢清呈苍白的手背耸着弓着,几乎要将他身上最后一丝用以呼吸的力气,都转移到对贺予的救赎上。
    “……有我在……别怕……别动……”
    指尖扣入控制器的旋钮,动了一下。
    谢清呈呛出一大口血来,却还固执地不肯停止。
    马上就要摘落了。
    马上……
    会好的。小鬼。
    一切都会好的。
    我以前……我以前帮过你解开过那么多次束缚……这一次……一定也……
    但谢清呈的剧烈颤抖忽然停止了。
    一秒过去。两秒……
    “贺予……别怕……我在……我会替你解开……”
    “我替你……解开……”
    最后的声音轻而哽咽,几不可闻。这是他最后一心想要做的事情,就像他曾经是唯一一个没有把幼年贺予当做怪物的人,他想要将他从控制病人的拘束带中解开抱出来那样。
    可是这一次,伤痕累累、精疲力竭、油尽灯枯的他,没有能够做到。
    他只最后固执地重复了这一句微弱的呢喃,像是想要提醒自己,必须把这件事做完。
    他要做完。
    然而,他终究是撑不住了……他毁掉了那个装置毒杀宿主的系统,却没有能够摘下整个控制器。
    下一秒,谢清呈的手就从贺予被浸得鲜血淋漓的胸口滑了下去。
    “……对不起……”
    他哭了,最后一滴血泪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地。
    “我……是真的……还想……再保护你……”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要是以后……你心里的那个空缺……慢慢地……还能够……有所替代……”
    “那我……”
    我什么呢?
    他没有说完。
    哪怕知道了贺予最初喜欢的人,谢清呈也没有什么后悔。他知道贺予是个很痴情的人,他真的爱上一个人,就只是爱那个人而已。
    风雨之中贺予爱上他是真的,那少年攥着他的手腕时,那哽咽着一遍一遍说的喜欢,都不是装出来的。
    这些谢清呈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