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于,初次交锋,便叫他被迫回忆起这一段连自己都没有印象的场景。
缓了好一会儿,浮泽才恍惚回神,慢慢从主座上坐起。
身上的「薄被」随着动作掉落,他低头,便见属于鬼王的外袍堆在自己腿上,在白色的衬托下,红得妖冶、黑得刺眼。
那上头,尚还带着鬼王的冷香,却又染上了他的温度。
顿了好几炷香时间,浮泽最终还是没有驱动仙力将之销毁。
只是用白布包起,远远地搁置到清池居某个角落,不令那颜色出现在眼前,平白惹人心慌。
鬼王毕竟是仙界的贵客,是押运战犯圭风的重要使者……
虽然性格还是胆小软弱,但作为仙君的浮泽,所能看到、想到的,还是远比人类的宴江要多上许多。
有些事情,不是他害怕,就能埋头逃避得了的。
比如……时崤的爱意。
浮泽将自己合衣浸入清池当中,感受带了淡淡仙力的天池之水环绕在身体四周缓缓流动,就好像自己还是那条初生的大江,无形、无识,无忧也无虑。
抛去种种主观因素,他并不怀疑时崤对自己的渴望与情意。
那些藏在强势之下的怜惜,那些步步退让的包容,以及不自觉中流露出来的温柔与沉迷,都千真万确作不了假。
傲气如时崤,也不屑于作假。
浮泽只是恐慌。
彼时的时崤,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才敢对着一个半疯半傻的无用人类,许下那般郑重的誓言,甚至不惜以鬼府之王的重要命门为证。
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孤身从鬼府来到仙界,对着身份逆转后的他屈膝下跪,低头称臣。
浮泽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怕什么,分明时崤从未对他施加实质性的伤害,分明归位的自己手握足以抗衡的仙力。
他的恐惧大部分继承于凡身,却又好像在哪里有稍微不同。
大抵……是曾经的无助与不安太过刻骨,才至于烙进了魂体里吧。
水流拂过浮泽的眼皮,他的睫毛颤了颤,在水底下,蜷缩着抱住了自己。
……
天牢,承德仙君眼神发愣,不知已经在此地呆站了多久。
鬼使神差地,自审判结束,他几乎每天都会来看看被暂时押禁在此的战犯。
隔着道道淡金色栏杆,里头圭风的身影无处遁形,蓬头垢面、身形枯槁,仅剩的一点鬼气被仙界金光压制得不敢冒头,看不出一丝昔日搅乱人间秩序的疯狂。
若知是如此下场,一开始,他还敢在鬼府制造内乱,又一手指挥夺位之争蔓延到人间吗?
承德制止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去想。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那些事端,浮泽就不会下界。那么,他与浮泽之间,是不是,尚还能维持几分亲密?
时光回溯,救得了人类,却救不了他,也救不了浮泽。
承德无法仇恨,只能将怨气对准这个罪大恶极之战犯、三界所不容的魔头。
只有在这天牢门前站着,看看圭风神志不清的模样,他才能勉强抑制住自己往清池居跑的冲动。
可是看着看着,仍会无法控制地失神,去想那人温和、淡然的模样。
不知就这么站了多久,忽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慢悠悠的,不加掩饰。
承德骤然回神,脸上悲伤还未完全收敛,转身,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地,便与鬼王时崤正正对上。
情敌见情敌,本该分外眼红,对方却是何等的……悠然自得,意气风发。
承德心中更是苦上一分,好在面上迅速调整,微微点头,对时崤行了一个平级礼,“巧遇鬼王。”
礼貌中,带着疏离与生硬。
“承德仙君。”时崤浑不在意,反而勾起一抹微笑,也回了一个简单的礼,“算来数次见面,还从未有机会能与仙君单独交谈,未想今日会在此相遇。”
他说得意味深长。
“倒不可不谓之天意注定了。”
四十五
闻言,承德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但再看去,那鬼王脸上的笑却又挑不出任何的不对劲,就连威压都收敛得一干二净,一副人畜无害的平和。
他暗中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不知鬼王仍在仙界,本该上门拜访,是小仙失礼。”
客套中,悄无声息地藏下几分若有所指。
却偏生,对方竟是厚着脸皮受了他的客套,点点头,做出大度的模样:“无妨……”
时崤顺势而下,笑得开怀:“原是我叨扰。”
承德的话外之意,他这堂堂鬼主又怎么可能会听不出来?
不过是暗指他赖在仙界不走,于理不合罢了。可惜的是,时崤这些天留在仙界,除了私心之外,并非没有其他正当磊落的理由。
他需得在仙界暂居半月,待到一切就绪之后,与仙界使者一同上路,押送战犯前往蛮荒之境。
按理说,这本该是仙界的职责。
只是,圭风作为凭一己之力差点覆灭人间的重要战犯,兼之前任鬼王亲生之子,其鬼力之深厚、血脉之纯粹,绝非普通小鬼所能比拟,虽已经关押下狱,却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而仙鬼二者到底同源不同宗,天上诸仙并不完全清楚鬼术特点,天帝未免在这最后关头出现任何意外,只得在那日庭审过后,亲开尊口邀得鬼王相助。
说来,时崤也当得上是仙界的一位贵客。
时崤愿在浮泽面前做小伏低,却不代表对着什么仙君都要卑躬屈膝,袖一甩,便不动声色地反击:“倒是承德仙君好雅兴,怎的今日到天牢来赏景?圭风是鬼府之责,若是仙君被他伤到……本座可担当不起。”
他的语气并不阴阳怪气,只是尾句稍微拖长了腔调,叫人怎么听都觉得格外刺耳。
承德终究单纯,瞬间就变了脸色:“天牢坚固,鬼王无需担忧。”
“仙君说得是,三界之中,还没有比天牢更加坚固的地方。”一旁值守的天兵不知其中暗流涌动,也走上前来,笑着附和一句。
无意之举,却是适时破了这场你来我往的局。
“如此。”时崤随口应答,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重新勾起淡笑。
转头看了看牢房内的圭风,见一切如常,又侧头对值守天兵道:“他身上怨气颇重,即便鬼力所剩无几,也不是没有走火入魔的可能,还需时刻小心。”
天兵脸色一凛,连忙称是。
“有劳各位。”时崤递去一个通讯宝器:“若有异动,记得头一个通知本座。”
又客客气气地交代了几个细节,得到天兵的逐一答应之后,便点点头,直接转身离去。
毫不留恋,就连眼神都未再分给承德半点。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极具魅力的雄性。不同于承德的儒雅,那是一种更带攻击性的吸引力,面容俊朗、身形挺拔,哪怕是不同于活人的瞳孔与肤色,也没有让这副皮囊减分,反而为他平添某种妖冶霸气。仅仅只是一个背影,都似会发光,惹人不由自主地看去。
承德盯得有些发愣,直至那背影走出十几步远才回过神,觉出巨大的懊恼。
他咬咬牙,抬步追了上去,在背后喊住了鬼王:“仙界甚广,鬼王身边无人招待,可需小仙带路?”
时崤这回倒是真的有些意外,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多谢承德仙君好意。”
反应过来后,似觉有趣,他的一双眼都含满了笑,却怎么看都像夹带了些不明的意味,“不过天帝已经亲派了两位天兵跟着本座,方才一时走散,这会儿估计快找来了,不需劳烦仙是吗。那不若便在这儿等,也叫天兵好找些。”
“本座慢些走就是。”
“此处偏远,怕会轻易迷了方向。”
“本座已经走过两回,识得路途。”
一来一回,时崤半点不接,叫承德脸上的表情越发生硬。
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所想:“这个方向,鬼王这是要去哪儿?”
时崤嘴角的笑容瞬间便扩得更加灿烂了些。也不知是不是承德的错觉,那笑隐约有些不合鬼王身份的得意,像极了儿童间最为直白、幼稚的耀武扬威。
他极为坦然,且坚定地,给出了简约的回答。
“清池居……”
三个音节,咬得格外清楚,重重砸到承德眼前,砸得他头昏眼花,眼前冒出一股战败的眩晕感。
时崤的笑看在他的眼里,果真变成了某种武器,将他打地皮开肉绽、无处遁形。
清池居,浮泽的居所,也是他连日来日思夜想、却又不敢涉足的地方。
他的纠结、哀伤、胆怯,不仅半点没有体现在鬼王身上,对方反而是那么理所当然。
承德胸膛急速地起伏了两下,才堪堪没让自己太过失态。
难堪中,却又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不甘,不甘认输,也不甘让浮泽落入这等阴险狡诈的鬼王之手。
鬼使神差地,他突然抬起头来,眼神与鬼王直直对上,“浮泽与我尚有婚约在身,鬼王如此贸然前去,怕是多有不便。”
与浮泽之间已经疏远,毕竟还是无人知道的秘密,而这婚约是受过天帝认可,又在整个仙界广而告之过的。
他想要说出十足的底气。
却还是在尾音收束时,漏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心虚。
大抵也是这个原因,话语落下,他并未能如愿地看见鬼王脸上的淡定出现裂痕。
对方只是平静地反问:“婚约?”
承德咬牙点头:“我与浮泽相识千年,若非人间出了意外,早该结契礼成。”
时崤若有所思。
片刻后,却突然嗤笑出声:“那便是尚未礼成。”
他懒洋洋地收回了一切表情,抬步绕过承德的阻拦,继续往那清池居的方向而去。
“承德仙君,非是时某狂妄,若你心中果真如此自信,现下便不会跑来同我示威。”
“虽未亲眼所见,但以阿浮的性子,想必实际从未对仙君动心吧?”
“这所谓婚约,怕是就连你自己都未必信服。”
时崤头也不回,高高束在脑后的马尾垂至腰身,随着走动微微晃荡。
一字一句却有如利箭,准确无误地扎进了承德心头,溅出温热的血。
承德无言以对。
他想反驳,却找不出半句能够反驳的话语,脚步钉在原地,脸上,则是被戳破了心思之后无地自容的狼狈。
这一战,他败得彻底。
四十六
天殿,一应仙侍都被挥退到殿外守候,天帝在座上闭目思索,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君恭敬站在下首,一时无言。
半晌,才听天帝发问:“此卦可当真确?”
诸位老君互相看看,各自都从彼此的眼神看读得几分犹豫。
又是短暂的沉默,片刻后,还是星宿仙君认命上前,躬身作揖:“天道运作,终究不可先知,不敢说是千真万确。只是……此乃我等几位仙君联合预测,卦象所指皆为一致,当有八成把握是真。”
“看来天道果真喜怒无常。”高座之上传来感叹。珠帘微晃,从缝隙中偶能窥见天帝慈悲的脸,其上神情半是怜悯,半是哀戚:“只叫无辜众生平白受尽坎坷。”
“兹事重大,所幸并非无法破解。”仙事仙君接过话,挥挥拂,也迈步上到前来,“顺应天道所指,只需陛下一言,则灾可破,三界得安生。”
话语落下,仙君中传来几声附和,但更多的,是静默。
唯有命格仙君无声叹气,摇摇头:“就是委屈那几个孩子了。”
“庇护三界乃我等本职,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仙事仙君闻言转过头来,面上是惯来的冷硬。
毕竟是关系到三界安危的大事。
命格仙君一顿,习惯性地捋了捋垂到胸口的白须,却也不再反驳,就这么熄了话头。
另几位仙君又轮流解了解自己职责内的卦象,所言大同小异,只表达了惋惜,话里话外,却不敢再带有任何反对之意。
“罢了,便如此安排罢。”
待到众仙话毕,高座之上才缓缓做出决断。天帝对仙事仙君点点头,抬手,送下一本仙光朦胧的金册:“仙职变动并非小事,这几日有劳老君操持。”
仙事仙君忙拱手接旨。
末了,见以命格仙居为首的另几位仙君脸上尚有不忍之意,天帝复又出声开解:“承德自小在仙界长大,浮泽又是祖神后裔,朕也偏爱他们。但天意如此……”
“而今无论顺逆而行,结果都是未知,焉知此路并非他们的正缘。”
类比于人类的命格归仙界管持,为仙之者也有其命定仙途,冥冥之中自有天道指引。
昔日承德拉着浮泽到天殿来求得婚旨时,姻缘仙君便曾避开众仙到天帝面前算过一卦,结果所示,此二者的姻缘线走途并不完全重合,算不得是一桩好姻缘。
只是彼时的天帝并未多加在意,只道既是两厢情愿,便算不得强拉红线。
如今再想,自那日点头首肯这桩婚约之后,种种意外果真接踵而至,对其二者横加阻挠,难说不是违背天道所招致来的效应。
那么,或许今日天道所暗示的方向,才是他们最本该走上的仙途呢?
天帝所说「天意如此」四个字,除却无奈下的聊以自慰外,也是对未来寄以的沉重期望。
诸位老君都是仙界的顶梁柱,自然也能明白这个道理,纷纷卸下气,便也不再多加质疑。
而此时,天殿另一个方向,年轻的仙君尚还对此一无所知。
时崤与承德一前一后抵达清池居时,浮泽正才从清池中起身,淡淡金光拂过,一身湿透的仙衣顷刻便恢复了干燥整洁。
时崤本欲上前去拉他,却被十足抗拒地躲过。
浮泽垂着眼,半分眼神也不肯给时崤,也不说话,避开对方的阻拦,急匆匆地就要离开自己的仙居。
承德来得稍晚,便恰恰目睹了这个场景。
“浮泽……”
撑腰似的,他站到浮泽身侧,低声安抚了一句。
浮泽转头,目光触极承德的脸时先是微愣,而后僵硬的身躯明显松了下来,这才开口唤他:“承德仙君。”眼神中带着无声的感激,却连客套的笑都勾不出来。
只一眼,便叫承德心中再度涌起莫大的酸涩,后悔与愧疚化作利刃,一刀一刀对他施以凌迟。
他眼神暗了暗,头一次回避了浮泽的视线。转头,却端起表情对时崤出言讽刺:“鬼王倒是不客气,不请自来便罢,倒连见礼都自行免去。”
——理论上鬼王的身份与仙君平级,但作为叨扰之客,没有主动上门而对主人无礼的道理。
不同于浮泽性子里的软,承德虽常以儒雅形象示人,却是强硬得起来的,这一通话分明是有意刁难,但细究起来,也不算师出无门。
承德本以为鬼王会拆招。
却未想对方竟直接认下,对着浮泽报以歉意一笑:“时某粗莽,一见仙君,便欢喜得如此失礼。”
说罢,在承德震惊的目光中,时崤坦然退后半步,对着浮泽单膝跪地,行了一个顶格的大礼。
“见过浮泽仙池面上的浮桥很窄,三个身躯一同挤在桥面上,显得格外簇拥。
时崤屈膝跪下时又占去了更多空间,浮泽为了避让,紧急退后一小步,后腰退无可退地抵上栏杆,一系列动作之下,便意外地将承德挤到了一边去。
像个参与不进去的局外人。
至始至终,时崤搭话的对象只有浮泽,见礼也只独独对着浮泽。
高低使然,只需一眼,他便已经从层层叠叠的袖摆中准确找到浮泽的手,并抬手将之握入掌中。
“仙君,我可以起身了吗?”时崤期待地抬眼,手里却不安分,指腹悄悄地抵着浮泽的虎口摩挲。
浮泽低头,目光再如何闪躲,最终还是逃不过鬼王的捕猎。
想抽手,又被更加用力握住,对方用了巧劲,倒不疼,但动作下所显露的占有欲却是来势凶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