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阵雨已经停下。四周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和树叶的甘香。
将摩托车推到棚子下,叶东沉默地拧着松动的支架螺丝。
“喂,叶东,人家姑娘可要走了。”程俊蹲在他一旁。
“走就走呗,关我什么事。”
“你可想好了,我看她对你感觉挺好的。”
拿过他手中的钳子,叶东反应淡淡,“你看?哼。你那眼睛,除了会见鬼,还能看见什么好的?”
“我要是真能见鬼就好了,这样也能帮帮你们这些天天盼着见鬼的人。”程俊回身看了眼房子,“说实话,我对乌涵感觉特别奇怪。时好时坏,不过,整体还过得去。她除了自私点,其它都还好。”
“她喜欢一个姓‘陆’的警察。”叶东拧着螺丝,力气很大。
“那又怎么样,人心都是会变的。”
“她不适合我。”
“那,姗姗就适合了?”
看一眼话多的人,叶东从鼻息呼出长气,“你吃错药了。喜欢姗姗就自己追,别用这种损招。”
“我就是喜欢姗姗了,怎么着?”程俊看叶东不搭理自己,舔着脸再说一句,“别怪我没提醒,乌涵这一走,又没有联系方式,你可就真找不到她了。我看人家小姑娘确实不错。”
“不错你要了啊。”
程俊起身,“这可是你说的,别怪我抢兄弟的女人啊。反正姗姗那里我是没戏了,乌涵这里还能争取一下,你别后悔,我这就告白去。”
“回来。”叶东一把拽回来他。
“怎么,后悔了?大爷我还治不了你。”程俊一脸坏笑样。
“我是让你别去丢人,她不会答应的。她需要不停地‘奔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没人能留下来她。”
程俊抱臂,“那我就跟着她‘奔跑’,有这么个美女陪着游山玩水,也是人生幸事啊。”
“你小子招惹她试试?”
程俊冲他吐吐舌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典型的渣男表现。叶东,我看不起你。”
“看不起别看。”叶东将擦手的破毛巾扔到了他头上,“不识好歹,我是说她危险,让你离她远点儿。你这条小命,还是留给其她女人吧。”
屋里,鲁吉面色微颤,低头犹豫半晌,又从兜里拿出一根烟,并不点燃,只是叼着。乌涵想,他们应该是不许吸烟的。
鲁吉将烟拿在手上,似是抽过了一样,又放回了兜里。
“你.......”他的犹豫让乌涵明白,他要问的问题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我可以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人。那些死去的人。”乌涵先说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鲁吉很放心,肯定他不会告诉别人,给自己带来麻烦。
明显不能接受这些,鲁吉轻咳一声,转过了身。他怕是觉得乌涵是个精神病。
“我赶时间,你快说。”乌涵被无数人用过这种态度对待,早就习以为常。
“我想见见她。”
“她要我帮的忙,我已经帮了,见面太麻烦,我不是每次都能叫他们出来。”
鲁吉又转身,“你怎么叫他们?”
“燃火。你第一次见我时,我就是在叫他们。只是,我用的火不是普通的火,是冥火,像我这种人才能使用。”
“你是什么人?”鲁吉蹙眉。
“被诅咒的人。”乌涵紧了紧身上的背包。
从进门时她就没打算放下背包和鲁吉好好说话,她已经在这个林子浪费了太长时间,怕是最长的一次,为什么?
她想,可能是这里有些家的感觉,她很久没体会过这样的温馨了。
“我就跟她说几句话。”鲁吉有些着急,“我真的很想见她。”
乌涵看了看手表,“不行,我浪费不起这些时间,她跟你见面需要我的沟通,这可能要几天的时间,我没有多少个几天了。”
她向鲁吉走近一步,“你们对我很好,我很感激,可我有救命的事情要做,我不会帮你。说我自私也好,没良心也好,我都不会为一个不可能在一起的爱情浪费时间。”
瞥一眼失落的鲁吉,“抱歉。”她径直从屋内走了出去。
她走的很不安心,毕竟鲁吉对她很好。可是,鲁吉不明白,她想活着,就不能在一个地方浪费过多的时间。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多么的可恶,行为多么的可耻,可是,自己以前不就是这样吗?
一个自私的人。
抓紧旅行包,乌涵走到了院子。
“真要走啊。”程俊上前拦着她,看了一眼脸色暗下来的叶东,示意他上来说几句。
叶东倒是真走了过来,却说了句,“我送你吧。”
“谢了。”乌涵瞥了他一眼,盯着他去推摩托车。
程俊着急,“哎呀,你个傻小子。”他立刻对乌涵转了笑脸,“再玩儿两天呗,我们这儿很久没来过女客人了。”
“姗姗不还在吗?”乌涵对他笑了笑,“我赶时间,没法儿多留了。以后我没死的话,会回来看你们。”
听到她这样说,叶东、程俊都是一怔,这个女人,要去做什么事,才会说可能会死的话。
“别动不动就死的,晦气。”程俊看向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的叶东,挠挠头,“我真是败给你了。”
“程哥,你干什么呢?”鲁姗姗从屋里走出,盯着抓耳挠腮的程俊,笑得很不自然。
“没......没什么,这不是送乌涵呢。”程俊摇了摇头,对乌涵摆摆手。
坐上摩托,乌涵对出门送她的人点点头,“这几天多谢照顾了。”
“要回来看看。”周珉叮嘱一句。
“我尽量吧。”乌涵扭过头去,对叶东说:“走吧。”
摩托的嗡鸣声滑过林子,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像是不熟识的摩的司机载着自己的客人,完成任务一样。
说是完成任务,叶东的车速比以往倒是慢了许多。
“这个站牌儿不好等车,我带你去下一个吧。”途径公交站牌,叶东没有停下,而是赶往了更远的那个。
“这里什么时候拆了?我送你去大巴营运站里,那里车比较多,而且是长途,对你也方便。”叶东很不对劲儿,乌涵察觉到了。
“送我去大巴站,是不是要知道我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乌涵浅笑,“我可能中途下车的。”
叶东停下车,冷静几秒,又调头折了回去,“大巴中途下车很危险,你坐公交走吧。”
“坐公交,连林区都出不去,我还得坐大巴走。你这样耗我的时间,是不是想跟我多待会儿?”乌涵调侃一句,也没在意。
“是。”
她没想到叶东会这样说。看似漫不经心地回她一句,可是,分明有承认的意思。眼前这个人,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可是,从他冷冷地情绪中,她还是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触动。
这种感觉很难说准,胸口堵得慌,心里却很甜。眼睛想要闭上,又不舍得看不到他。
特殊的乌涵,她已经闭上了左眼,在用右眼观察叶东。她惊讶地发现,左右眼看到的人,进入自己心里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叶东,给了她意外。
车子停下,叶东没有下车,也没看低头沉默的人。
两人站了半晌,叶东挥了挥手,“走了。”
“好。”乌涵也挥了挥手,正巧有一辆公交车停了下来。
她很少走得这样犹豫,她以前做事很果断,从不拖泥带水,今天是怎么了?
坐稳,她看向说了要走,却没有离开的人,对他喊了句,“如果我还能活着,一定回来看大家。”
“好。”那人也终于看她,对她笑了笑。
待乌涵彻底消失后,那人驱车离开。
公交车上有几个来林子旅游的年轻人,大家唧唧喳喳地讨论着这几天的见闻。只有乌涵一个人盯着玻璃窗想事情。
看着这片林子,她想起了和孙志高相处的日子,这个她最初也不大相信是凶手的人,除了身份和时间外,一点儿也不像那个穷凶极恶的‘分尸魔’。
还有,藏尸的方法有很多种,特别是在这样一片林子内处理尸体,埋掉难道不比分尸更能隐藏自己?孙志高,为什么要选择分尸后再抛尸呢?
乌涵摇了摇头,只觉得人心难测。每个人,都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一只手摸了摸旅行包里的木炭,乌涵将思绪放到了在哪里生火的问题。
“喂,我们下一站去湖南湘西吧,听说那里有冤魂。”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压低声音对同伴说。
乌涵不再胡思乱想,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这个人身上。
“真的假的,听着怪瘆人的。”
“当然是真的,我是听一个资深驴友说的。这个女鬼很早就出现了,一直住在井里。还有传说,喝了井里水没死的人,她都会实现他的愿望。”
“这么吓人,谁敢喝那井水啊。”
“你想喝还喝不到呢。那井水只在有缘人出现时,才会涨出来。”
乌涵侧耳听着,觉得是无稽之谈,什么实现愿望?什么有缘人?无非是那里有只吃人肉的鬼魂罢了。
她从旅行包内拿出记录本,翻到了第三页,里面记录了她曾经遇到的一只吃人肉的魂,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时间也是今天,一切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
食肉魂,怨气重,胆小,忌生,心有余念。
乌涵合上记录本,有了目标方向。
花垣县。
雅桥乡村口的古井已经干枯,这口井是嘉庆年间挖的,被保留的很完整。
听说这口井要了不少人的性命,大多数人是投井自尽,甚至有大老远跑来投井的人。村里人都叫它‘吃人井’。以前常常有人提出要填了这口井,可是,说这些话的人要么就是得病死了,要么就是跳井死了。以后就再也没人敢说这样的话了。
乌涵站在被铁栏杆围起来的枯井旁,并没有看到特别的地方。她围着井口转了一圈儿,又看四周没人,从栏杆上翻了过去,朝着井口下方看去,里面已经生出厚厚的枯草,井壁泛着暗黄,可见荒了很久。
正要再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人小跑的脚步声,乌涵立刻躲了起来。
第14章
送食许愿
脚步声靠近。
乌涵躲在一棵柳树后观察。
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走来,穿着不符合这个时令的单薄花褂子,手里抱着一只‘咯咯’叫的母鸡,脖子里是根红绳,拴着一块儿银锁。乌涵眯眼看去,眼睛始终放在那块儿银锁上。
小姑娘钻过栏杆将母鸡扔进了井里,小手捧在一起,祈祷:“井神,敬献的食物我已经带来了,希望你能实现我的愿望。”
她的眼睛假意闭上,实则眯成一条缝,观察着井里的情况,大约过去五分钟,井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那只扔下去的母鸡似是还活着,偶尔扑扇翅膀传出叫声。
乌涵倚靠着柳树,闭目等待。
又过了五分钟,女孩儿终于离开。她有些失落,走几步回一次头,依依不舍的样子。
乌涵睁眼,以为她要走,谁知,小姑娘又跑了回去,“井神,你不是说会给我灵丹妙药吗?你为什么不出来?”
乌涵盘腿坐着,脸上满是怒气。
兀地起身,她跑到枯井旁,坐在上面,一条腿霸气地放在井口,一条腿撑地,“喂,姑娘,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迷信,世界上没有什么灵丹妙药,你求这些假的东西做什么?”
小姑娘一怔,“你是谁?你是井神吗?”
乌涵凑近她,一脸邪笑,“我是来杀‘井神’的。”
话罢,井口猛地一震,只有乌涵感觉了出来,她斜眼瞪着不安分的井,再看小姑娘,一脸的冷峻,“你求药做什么?”
小姑娘后退一步,一只手抓着栏杆,很害怕的样子,却没有逃跑。
乌涵蹙眉,这孩子,比自己坚强多了,至少,她不怕死。
“妈妈病了,我要救她。”小姑娘冲脾气捉摸不定的乌涵吼了声,虽然音尾颤抖,却足以让乌涵一怔。
良久,乌涵突然笑了起来,“病了就去看医生,对着一口废井浪费什么时间。”
“医生说是癌症晚期,治不好了。家里也没钱,救不了妈妈。”
乌涵盘腿坐在井上,神色淡淡,“治不好就准备后事,回去跟你母亲好好相处一段时间,别相信世界上会有什么灵丹妙药,那都是骗孩子的,你也该懂点儿事儿了。”
“你懂什么?我不想妈妈死。”小姑娘瞪她一眼,钻出栏杆跑走了。
“我懂什么?我比你懂得多了。”乌涵盯着不知好的人,“我在救你,傻瓜。”她气愤地踩了井口一脚,“喂,你到底想干什么?”
半晌,井内都没有回应,倒像是乌涵有问题一样。
夜幕慢慢落下,四周陷入漆黑,乌涵看了看手表,指着井口,“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还不回答,我就烧了你。”
说着,她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木盒子,又从里面抓了一把面粉似的白.粉,正要扔到井里,那口井传出了声音,“我没有伤害那个姑娘,我只是饿了,想要吃东西,才让她来的。”
乌涵望向井底,看不到任何东西,“你们这种魂我见多了,满嘴的谎话。如果不是看到我在这井口转了一圈儿,你吃的恐怕就不是那只鸡了。”
“我不会吃她,我从不吃孩子,我以前......也有孩子。”
乌涵冷哼,“你用什么方法让小姑娘给你送食物的?”
“不知道小姑娘从哪儿听说我是‘井神’,可以满足她的愿望,就来我这里许愿,说是她妈妈病了,想要我治好妈妈的病......”
“然后你就提出让她给你吃的?”
“是。”井口微喘,“要想得到什么,不是要先付出吗?她从我这里求灵丹妙药,我当然要些回报,我又没有做错。”
乌涵撒了点儿白.粉进去,井内传出尖叫声。
“你竟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世界上哪有什么灵丹妙药,你再不老实,别怪我不客气。”
井口大笑,“招魂使者,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吗?身上比我们还要肮脏,你们的心,比我们还要自私。我还知道给那个孩子一点希望,你呢?将她所有的希望全都打碎了。”
“你闭嘴。我说的是实话,我只是让她早点接受现实罢了。”
“使者,你的肩膀会经常疼吧,盯着那些不变的数字,是什么感觉?生不如死吧。”井口猖狂地笑着,“你以为你能行动,是好事吗?你有我们这些鬼魂幸运吗?我是有心愿未了,不过,我不会让你帮我,我要看着你死。”
乌涵从井口跳下,冷着脸,将手里的白.粉毫不犹豫地扔到了井里。
“啊!”井内传出撕心裂肺地喊声,“你会受到诅咒的。”
“我已经受诅咒了。可惜,你看不到我死了。”
乌涵拿起一旁的旅行包重新拽到肩上,她身后突然窜起一团蓝绿色的明火,之后,井内恢复平静。
一根鸡毛从井内飞出,慢慢飘至乌涵脚边。
她将鸡毛捡起来,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让鲜红的血滴落在上面。鸡毛立刻开始燃烧,直到化为灰烬。
“我不会给你一点喘息的机会。”乌涵冷冷盯着彻底无声的枯井,越过栏杆抬步离开。
身后风声很大,四周的树木也开始摇摆,远处飘来一团乌云,将灰蒙蒙的天空彻底遮蔽成浓浓的深黑。慢慢地,狂风大作,吹起地面的灰尘和晃动的树叶,它们齐齐拍到乌涵身上,划破了她的脖子和脸。
乌涵从腰后拔出尖刀,转向风口,又从旅行包里拿出防风眼睛,警惕站立。
“出来吧,我们也很久没见面了。”乌涵吐着吸入口中的沙子,“又是狍子,又是沙子,你没胆子见我吗?”
话音未落,一只母鸡从风沙中窜出,正是刚才被井吞了的那只母鸡。
乌涵没有闪躲,低头盯着母鸡从身体里穿过,并没有伤害到她。
她笑了起来,“怎么样?实验结束了吗?你碰不到我。现在只有我杀你的份儿。”说着,她用手掌握紧尖刀,沿着刀刃儿滑出一层血,不顾滴血的手,她保持战斗的姿势。
风沙慢慢消失,头顶的一块儿乌云也一起散去。四周又陷入了夜的寂静,地面没有一点风痕,树上的叶子也没被吹落,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乌涵跪地喘气,她已经吓得全身湿透,脚都有些站不稳了。
躺在潮湿的土地上,她盯着露出星星的夜空,面无表情。
以前的她,是什么样子的?
是不是比现在的自己还让人讨厌。同学、老师、家人,都不喜欢她。她像是多余的一样。
乌涵闭上眼睛,这些天她太累了,真想就这样睡过去,不用再无休止地奔跑,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生活。可以不在乎肩膀、眼睛,可以那样,肆无忌惮地睡一场......
她猛地睁眼,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