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微愣,此时,周围的人听见声音,纷纷转过头来,自动地让出一条道来。
周兰缓缓朝张贴的榜单走近,还未真正走到底下,便看见自己的名字,赫然在第一的位置。再往下看,李涿的名字,排在第三。
她惊喜地转头,朝李涿道:“姐姐,你看。”
这种大考,以前经历过好多次,周兰无一例外地排在前几,所以对于得了第一,她并没有太大的感受。
李涿就不一样了,他初进书院时,总是在百来名左右,次次几乎垫底,遭人嘲笑。经过了几年的学习,逐步提升,才有了现在的成绩。
他的刻苦她都看在眼里。周兰由衷地为他高兴。
李涿抬眼,在第三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会儿后,他露出一个微笑来,再回头看她时,他眼里有种说不出的光芒。
“哼,这文章,也不过如此。”
二人正高兴时,却听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转头一看,是排名第二的应娆。她立在大壁下,手中拿着一张卷子在看。
见周兰望过来,应娆眼里棱光闪动,将卷子折了后,啪地一声放在桌上。
周兰皱了皱眉,过去瞧了一眼,脸色难看起来,应娆刚刚拿的那张卷子,上面正写着自己的名字。
每次考试后,前三名的卷子都会被放在下面供人观看,一方面是为了方便学生们相互学习进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公平。这次周兰得了第一,她的卷子,自然也在这其中。
周兰一向待人温和,本不欲与人争执,但应娆说这话,就好似她这成绩不配其位,完全是因为这考试不公平而得了第一。
读书人最重羽毛,她可不能任着别人误解,背了这污名。
周兰上前一步,直起脊背:“姐姐,此话从何而出?”
应娆嘲讽地瞥了她一眼,将自己的那份卷子取出来,翻到策论的那一页,拿给周兰:“你自己看。”
周兰匆匆扫过一眼,确实写得不错。
应娆一以文采出众,光辞藻华丽这一方面就高出了周兰太多。一向深得夫子们喜欢,所以常年居于第一。她这篇文章的立意倒是中规中矩,没有太多新意。但同为学生,应娆看了周兰的文章,自觉大家都高不到哪里去。
可最终也不知为何,应娆策论的分数竟比周兰低了一分。
一个常年得第一的人,说出来的话也是又分量的,应娆指了指自己的文章,又指了指周兰的,满面愤慨:“大家来看看,这文章评得公平吗?”
周围的人一听,纷纷围了上来,指指点点。
100.
“应姐姐的文章,一向都是第一,这次怎么会被压了一头?不正常啊。”
“明显是应姐姐写得更好。”
“莫不是夫子把分数批错了,嘿嘿。”这话就更露骨,几乎是认定周兰走了什么后门。
周兰立在人群中央,微微皱眉:“应姐姐,你确实文采出众,小妹自叹不如,但要知道策论并非只看文采。”
“这点道理,难道需要你来教?”应娆冷笑,“别扯那些,你既说了文章不如我,那便自扣三分,别空占了这位次。”
此话一出,无数异样的眼光投向周兰,窃窃私语不绝。
周兰迎上应娆敌意的目光,感觉有些荒谬。她从前成绩不错,一般是前几名,得了第一,心中其实并无太大感触,不明白应娆为何会如此激动。
周兰不解:“文章是夫子批的,想必自有她的道理,我们身为学生,怎能擅自更改试卷?”
应娆道:“这么说,只听夫子一人之言便可治这天下了吗?夫子所说,便要被奉为圣经,那还叫我们学百家之言做什么?”
周兰张了张口,不知道应娆情绪为何如此激烈,直接从改试卷变成理论学义了。
旁边张贴着榜单的石壁,上面刻画着先贤教化学生的场景。
应娆神情激动,指着那石壁,“既然夫子一言便可断公平,还让我们在这三省壁下看什么试卷?”
应娆在愤怒中,直接下意识将手中的卷子揉成一团,砸到了桌子上。那张卷子正是周兰的。
周兰本来还算平静,看到她这个动作,有种心血被践踏的感觉。
周兰早在应娆捏着自己试卷的时候,就隐隐觉得不好,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这样。虽说不过是一次普通考试的试卷而已,那也是她用心答的卷子。
她霍然抬起头,冷冷注视着应娆,“说够了吗?”
周兰缓缓走近,眸子清透地注视着对方,语气冷静:“应姐姐,我知道你错失榜首,心有不甘,小妹险胜你一分也不过侥幸。你若是真的对我有不满,小妹补偿你便是,何必对着这卷子撒气呢?”
因为是同窗,周兰不愿把话说得太绝,但既然对方胡搅蛮缠,她也不需要以君子之道相待。
应娆愣了一下,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痛处,脸脖子都红了:“你莫要在此混淆视听,我明明讲的是策论的高低,你扯什么名次、补偿?我等读书人岂是在意这些黄白之物的?”
周兰目光愈冷,还想再说时,胳膊被人拉住了。
她转头一看,是李涿,他示意她先别说话。
他先她一步,上前去将她的试卷过去捡起来,展开,珍惜地一点点抚平。
看着那一张脆薄的宣白在他手中重新变得平整,周兰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李涿将周兰的试卷看了一遍之后,冷淡的目光扫向应娆:“应娘子,文章犹如千人千面,各人看法均是不同。这点道理你若是不懂,我认为,连第二都不配。”
他一向与这书院中的其他人疏离,也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说起话来肆无忌惮。
“你!”应娆没有想到他竟敢这样说,一下气笑了,“你一个原来名次一百之外的人,也配来说说我?”
李涿微笑:“是吗?方才应娘子才说,不应该以夫子定的名次来论才学,怎么现在又以名次来取人?”
周围人纷纷意识到,应娆说的话分明是自相矛盾,一切不过是发泄心中的不忿而已。
“而且,”李涿翻了翻周兰的试卷,他对着榜单上的各科分数一算,心中便有了定数,“小兰并非只有策论一科超过你,单单是墨义最后一题,就比你多了十分。”
应娆这才注意到,原来周兰墨义的最后一题全部都是答上了的,她脸色青了:“怎么可能!最后一题分明涉及到农学!”
这一题,第一问耕田收种与季节的关系,第二问,1亩有3垄,1垄600穴,1穴可插1桑苗,两头中能有1头出土,1亩可得多少株?除了出售桑蚕,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增加收入?
这显然已经超出了大部分人的知识范围,所以类似应娆的其他人,直接就放弃了这道题。类似的题偶尔会出现在墨义的最后一道,严格的来说,已经算不上墨义了,是附加题。
她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平日里读四书五经,了解各国国政,就已经耗费了绝大部分精力了,怎么还有空去钻研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所以看见周兰答上了那条题,应娆几乎不敢相信,她直接从李涿手中夺过周兰的卷子,看到最后一题写得满满当当的,脸色十分难看。
到此间,事情已经十分明了。
应娆凝目看着周兰的答案:“慢着,这题大家都不会答,你是如何能写得一字不落的?”
李涿蹙眉:“小兰闲暇时各类书籍都有涉猎,看多了自然就有印象,应娘子此话何意?而且,就连夫子平日里也说了,有空可以看看治水农学方面的书。”
周兰忍了忍,她深呼一口气,拉了李涿:“姐姐,不必同她多说。”
“应姐姐,你对成绩若有异议,与我在此争执有何用处?还是去跟夫子讲吧。”周兰冷声笑道,“回头,姐姐若还是心有不甘,无法承受这打击,小妹愿意具酒一杯,给姐姐赔罪。”
说完,她也不管对方阴沉的脸色,直接拉了李涿穿过人群而去。
应娆盯着两人的背影,眼眸沉了沉,用力将宣纸揉成纸团。旁人都觉得她意气用事,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次大考她是应了家里托关系请的一位鸿儒。
她这次若是能得第一,便可以拜入对方门下,到时候接触的都是名士才子,以后前途可期,比在这普通的书院好多了。应娆为此欣喜幻想了许久,一直以为榜首是囊中之物,可谁能想到,功亏一篑呢。
一路上,都是周兰拉着李涿匆匆往回走。
走到一半的时候,周兰忽然停下来,转身认真道:“姐姐,下次别为我跟她们起争执了。”
李涿看着她,眼眸黑而执着:“她们说你,我不能不管。”
“我知道,”她叹了一口气,“她们看不惯我,也不能将我如何,可你……”
周兰想得深远,现在的同窗,以后说不定就是同僚。所以她才不愿意得罪人,将话说绝。刚刚也是应娆太过分,周兰才反击的。
可是李涿呢,自从三年前他父亲去了,他错过了乡试时间,哥哥去了,母亲病重,他家里就越发艰难,很难在仕途上给他什么帮助。
此时得罪了,万一以后别人报复心起,暗地里给他穿小鞋,都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李涿难得轻松的笑了:“没有关系,兰妹会帮我的,对吧?”
“当然,可是……”她也没有办法总在姐姐身边的啊。
“那就够了。”李涿揽住了她的肩膀往回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眼中的神情,却变得更加沉重。
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成为她可以依靠的存在呢?
101.
这几日开始下连绵的雨,空气里透着丝丝凉意。
周兰清晨起来,看见满地金黄的落叶,有一个小童在道旁清扫。一阵冷风而过,她抱紧了双臂,忽觉秋冬已到。
周府托人给周兰送来了厚衣裳,还有几封家书。
周兰披了件薄袄,坐在窗前读了起来,爹爹让她好好读书,莫要分心。
林玉说的都是些日常琐事,他在家侍弄花草,因为秋霜突降,后院的花草死了一片,林玉好不心疼,后来自己搭了个小棚子才好些。他最后玩笑似的提到,最近与梁潇对弈,总是输多赢少,周兰何时能回来,教一教他的棋艺?
周兰抿唇一笑,她自然是知道,梁潇的棋艺有多差。林玉这样说,怕是被梁潇折腾得不行了。
她心中一叹,最后打开梁潇的信。
很难得的,他竟然写满了一整张信纸。里面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林玉,只讲了自己做了个梦,梦见正月里她回家去,两人一起亲亲热热地剪烛。
周兰看得面红耳赤,这几乎是赤裸裸的明示了。看到最后,梁潇扭扭捏捏地说起自己买了一个荷包送给周兰,让她务必记得看。
周兰从家里寄来的包裹里翻找,果然在被褥的夹层中看见一个缝的奇奇怪怪的荷包。
她拿在手中端详,起初没有看明白是什么东西,后来才搞清楚是一对鸳鸯。里面的香料倒是放得很实在,香气幽然怡人。
谁家的店里会卖这样的荷包呢?她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将荷包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下。
孙子菡回来之后,一连沉默了好几天,周兰跟她说话,她就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周兰。
看得周兰莫名其妙的。
“怎么了?”
“没……没什么。”孙子菡叹了一口气。
这次回家,家里给子宁相看了人家,都是门当户对的好女儿,年龄相貌也合适。爹爹要子宁自己去见见,选一个合心意的。
谁知子宁直接摔了枕头,谁也不要见。问他为什么,也不说,只闷在房中发疯。
爹爹气青了脸,让子菡去游说他。子菡哪里不知道子宁心里头那些小九九呢?
她坐到子宁床边,将他从被子里面扒拉出来,“你这样成什么样子?”
子宁霍然起身,“要你管!”
他瞪着她,指着窗边的小椅子:“谁准你上我的床的,去那边坐。”
子菡没想到他第一句就是这个,不由气道:“你就是这样对我的?亏我还在爹爹面前圆谎。你心心念念的兰姐姐,瞧了你这副样子,也不会喜欢。”
听她提到周兰,子宁就不说话了,神情有些恨恨的,披头散发的,抱着个枕头坐在那里。
“你要知道,周兰她已经娶了夫侍,还是两个。她正夫是津城梁氏,家族势大,侧夫曾是有名的美人,手段了得,先前你都见了。这样嫁过去受委屈,你也要吗?”
子宁听她讲这些,眼睛红红的,没有说话。这些,他自然也知道。
“最重要的是,她家中的那个梁氏肯定不能容你,你若是真过去了,只能做个小。”
“再退一步,就算你肯过去,我与周兰交好,你要我如何自处?我们两家也算是交好,你放着别家的正君不做,过去做个侧夫,算是怎么回事?爹爹也不会允许。”
子宁倔强着不吭一声。
子菡瞧着他的神情,补了一句戳心窝的话,“而且,她也未必肯纳你。”
他脸上的表情终于崩裂了,捂着脸,颇有些心碎的感觉。
子菡见他这样,心有些软了,递了帕子过去,“那……我再去跟爹爹说,让你等到明年吧。”
明年三月春闱,若是周兰能够高中,说不定还有转机。最麻烦的事情,是她这好友,恐怕对子宁根本没有什么意思。
子菡头疼不已,跟爹爹周旋半天,没有说周兰的事,只讲明年就要春闱,到时候榜下捉妻,人品才貌俱佳,才配得上弟弟。
这中间子宁还出来闹了几次,被打断了腿,才肯乖乖地待在屋里头,好歹没有说漏了嘴,叫爹爹知道。
子菡跟子宁好生嘱咐,让他以后改改跳脱的性子,表现得贤惠温柔点,也千万别做出有违男德的事情。这样,说不定周兰才会喜欢他。
子宁一头乌黑长发,脸色苍白,木然坐在那里,望着窗外。
在孙子菡说到“有违男德”的时候,他冷冷瞥了一眼过来,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看得她心惊肉跳的。
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天气越发的冷了,到了十一月的时候,周兰从被窝里面起来都是哆哆嗦嗦的。
“快……绣球,把箱子里的厚袄子拿出来……”她牙齿打着架,裹着一层被子坐在床上,像一尊小小的土地佛。
艰难地洗漱穿戴好之后,周兰走出了院门,便见窗外的树枝光秃秃的,上面挂着点点银丝。
她惊讶:“今年的雪,竟然下得这样早。”
今日没有课,落得清闲,周兰打算放松一下,在旁边散起步来。
忽然听见一阵凿雪声,她一抬头,便见李涿搭着梯子,爬到了屋顶之上。
周兰惊讶,朝那边走了过去。
“姐姐,你在做什么?”
李涿听见她的声音,也没回头,“昨夜屋顶漏雪了,我上来看看。”
周兰站在下面,感觉到那梯子摇摇欲坠,看得人心惊胆战的。
她扶着梯子,仰头望着上方,顿时风雪灌进了口鼻。她打了个喷嚏,鼻尖变得红红的。
周兰瓮声瓮气地在下面喊:“姐姐,好弄吗?我帮你吧。”
她的声音经过风声,变得细小,李涿的袖子灌了风,背对着她回答:“不用……我这里……一会儿就好了。”
他手上拿着凿子,手上冻得通红,将冰层一点点凿开,然后铺上草层、瓦片,将空隙的地方遮住。若是讲究一点,还应该用泥将周围填了,但他现在没那么多功夫,光是爬上来弄这一层就费了很大力气了。
“嘶……”李涿倒吸一口气,冰片细小,刺破了皮肤,他的手指上冒出一点细小的血珠。
他忍着痛,将屋顶修好之后,爬了下来。
周兰看着他落到平地上,这才松了口气,正想去挽着李涿的胳膊,就看见他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血迹。
她扑了过去,握着他的手,“姐姐,你怎么了?”
李涿笑了,“没事,刚刚不小心被划了一下。”
他举起手指,给她看,“你看,只是一点小伤。”
“痛吗?”她问。
他摇摇头,头发和脸上都僵的,因为太冷,手上反而没什么感觉了。
“可是……这样的话,姐姐你就不能写字了。”她担忧地道。
周兰拉着李涿回了屋,帮他把手指包扎了一下。
李涿静静坐在床头,看着她低头认真的神情,忽然觉得浑身都不冷了。
周兰皱着眉,望着屋顶,“姐姐,这样不行,你看屋里还是漏着风呢。”
李涿上了榻,接过她端来的一杯热水捂着手,平静道:“只是那么一点,没事。”
“姐姐,你不会冷吗?”周兰忽然注意到他穿的衣衫还是秋天的,在这个时节,明显有些太单薄。
李涿低头喝水,眼前被雾气遮挡。
“不冷。”他说。
然而当天晚上,他还是拗不过周兰,被拉去了她的屋里头。
“姐姐,你坐。”周兰给他身上披上雪白的狐裘,然后倒了一杯热水,让李涿捧在手里。
“不用这么麻烦的。”李涿看着她忙前忙后,有点好笑,她简直就要把他当小孩子来照顾了。
“要的,”她埋头在后面的柜子里面寻找着,将所有厚实的被褥都找了出来,一层层铺在床上。
绣球站在旁边尴尬地:“娘子,用不了这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