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这温宅的府婢对娘亲不敬,她瞥目示意剪雪,让其跟后而去,才沉静下心,在冷肃凛姿身边端方而坐。
待杨宛潼归于膳堂时,菜肴美馔皆已上齐。
此家宴难得,能攀上楚大人更为千载难逢,温煊举盏朝这道凝肃身影恭维拜去,面上布满奉承笑意。
“楚大人光临寒舍,温某有失远迎,先自罚一杯。”
“前些日子,楚某忙于朝廷琐务,一时抽不开身,只得让王妃孤身行回门之礼,”楚扶晏从容回敬,所言是指让她独自回温府一事,有意为她树着威严,“楚某懊悔数日,此次是来请罪的。”
当初并非是楚大人冷落,而是被朝务所耽搁……
此言一出,便是给她涨尽了颜面,温玉仪暗自作叹,心觉此人脾性虽是捉摸不透了些,可对于施威,他确是掌控得轻而易举。
听闻“请罪”二字,温煊面色稍变,饮尽清酒,忙接话道:“这是哪的话,能与楚大人攀亲,已是温某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敬了一家之主,自当要再敬一敬大夫人。”楚扶晏从容不迫地再斟烈酒,将匆忙上前伺候的女婢遣退,随后朝杨宛潼敬上一盏。
“大夫人操持着大小府务,这些年费心了。”
“谢过楚大人。”平素哪遇过此等场面,杨宛潼慌乱敬之,坐回雅座后不禁望向那清丽姝色。
温玉仪轻微颔首,微不可察地敛回视线。
像是告知着,大人是刻意为之,不必过于担忧。
这敬酒之举便就此而终,唯剩坐于桌案一角的邵雨兰无人相敬。
本是柔白的容色掠过一丝铁青,似是难堪至极,高低贵贱之分显而易见。
桌上玉盘珍馐悠缓地映入冷眸,楚扶晏忽地了然在心,意有所指般微垂眼眸,轻道着许久前便想知的事。
“王妃一直未说过喜爱的菜肴,今时一瞧,便都明白了。”
杨宛潼闻语婉然一笑,抬手将几盘佳肴移至他眼前,悄声掩唇着:“那可不,这几道菜都是玉仪儿时最喜爱的。”
儿时喜爱的……
默然僵住了身,似从未在意过所喜肴膳,温玉仪只觉羞惭。
这一趟回了温宅,更像自取其祸,怎地不知不觉,便将一切往昔展于大人眼前,被他桩桩件件地得知。
她无言埋头用起膳来,心头涌着万般异样之绪,总觉着这些私己之密是不该让他知晓的。
连楼栩都不曾耳闻之事,他又怎能知得一清二楚……
原先就时常觉着,自己被他看了穿,如今一来,是丝毫秘密都不会有了。
而她却对他……依旧毫无所知。
膳堂不知几时唯剩了动筷声,膳桌周围似被肃穆之息笼罩。
几人各怀着心事,其中当属邵雨兰最是为难。
似乎终是按捺不住,难得迎见楚大人来了温府,邵雨兰眼见此威凛之影一一敬酒而过,却偏是将自己遗漏。
可论主客与君臣之系,又不得不行酒礼。
不情不愿地直立起身,邵雨兰轻抚小腹,只手抬起斟满茶水的杯盏,半晌吐了言:“贱妾有孕在身,不便饮酒,只能以茶代酒敬楚大人一杯。”
“仅是一口清茶便想将本王打发?”
楚扶晏冷目而望,眉心稍拢,未有一星半点回应之意。
玉额渗出丝许冷汗,邵雨兰无措般瞧向闭口不作声的温煊,便知自己已无处可倚靠,孤立无援地回着话语:“贱妾绝非有得罪之意,实在是……”
“以茶水相敬并非不可,只是论这高低贵贱,妾室是不可同桌而席。”沉声道得清晰,嗓音缓然转冷,此道清肃随即瞥望温煊,使其心惊胆寒。
“不知此规矩……温大人之妾可知晓?”
求援未果,转眸又一望大夫人,邵雨兰压低了语调,可怜楚楚地轻声问道:“贱妾能一同用膳,全是温大人授的意。加之杨姐姐也好意相邀……盛情难却,贱妾是不得已才坐上了堂桌。”
“杨姐姐,妹妹说得可对?”
然而杨宛潼未回答,也未止手中的动筷之举,眸色柔婉,带了几许浅淡疏离,这便使得伫立的女子更是难堪。
从未像这般给娘亲攒足颜面,温玉仪好不痛快,唯见这侍妾惊慌得似要落下泪来。
想必父亲是再不敢欺辱娘亲一分一毫了。
那被烫伤的手腕由纱布遮掩,藏于案桌下,她微微凝目,至此终为娘亲撑门拄户。
“母亲绝非胆小怕事之人,本宫亦是。”她勾唇盈盈作笑,为这场戏码说出最终一语,言道时还不忘将余光落于大人身上。
“将来母亲有本宫与楚大人撑腰,免得被一些贫贱骄人气坏了身子。”
眉间冷意又凝结了几般,楚扶晏随声附和,对她所语认同不已:“败坏家风事小,传笑四方,辱了温氏名望为大。”
“陷温大人于不义者,本王不姑息。”
此后又陷入死寂里。
堂内之人想快些散了家宴,邵雨兰更是如坐针毡,良晌拿不稳碗筷,颤颤巍巍地用完这一午膳。
在心底悔了千百回,这侧室早知是这局面,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来了。
园中花木交错生姿,绿意盎然依旧,偶闻几声虫鸣响于石径边,云缝日光投落着二道人影。
杏眸时不时垂落而下,凝望起小径上的淡影,温玉仪端步与大人并肩而行,不觉又慢下一步。
可身旁之人却也慢了步调,她垂目跟着,忆起用膳时的景象,快意翻涌不休。
疏帘轻卷,回于闺房之中,待阖紧了房门,她才叹落一息,对他言上一谢:“今日多谢大人了。”
楚扶晏随性地在案几旁撩袍而坐,低望壶中凉透的清茶,将壶盖淡然盖了回:“仅仅附和了几语,何需言谢。”
婉笑着端过壶盏,递至正于房外待命的剪雪,她再阖轩门,千恩万谢似的恭拜着。
“此番家宴过后,应无人敢再对母亲冷语相向……算是大人的功劳。”
“论功行赏,赏赐是什么?”
岂料他蓦然抬眸,极为正色地问道。
赏赐?
他已权势无上,在朝堂上可呼风唤雨,此刻向她这苟且偷安的深闺女子问起赏赐来,她有何物可给的……
凝眉细细深思了起来,温玉仪转目四望,目光不禁停至衣榻柜下,眸色微亮,而后翻箱倒柜地似寻起了何等物件。
他本想让此道娇姝以美色作偿,又或是顺口而说,根本未真想将她刁难。
可这玲珑娇躯似鸟雀般缩至壁角,温婉之下使着一股劲儿。
楚扶晏想去搭力,便见那物什已被拖出。
竟是两坛未曾开封的酒。
抬袖轻抚过额上轻汗微痕,温玉仪捧起一酒坛,眸光谨慎地飘向窗外:“大人可想小酌几杯?这是我偷藏的酒。”
“偷藏?”
他不明所以,静观着被捧于她怀里的坛罐,随后也朝房外瞧去。
悄然抬指噤着声,她轻敛视线,又从柜中拿出几只酒盏,稳然将清酒倒入杯中:“身为女儿家,父亲不让饮酒。”
“这酒可比那膳桌上的要香醇许多,我还未与他人共饮过。”
末了,她轻语上一言,像是为适才的威慑之举道着谢。
第41章
本王不过是瞧不惯楼栩,与夫人无关。
楚扶晏思忖片刻,
接过酒盏,与她肃然相告:“你已嫁出了温府,想做的事已不归他们管,
之后可随心而为,有夫君作依靠。”
轻笑着一绽桃靥,
她举盏朝大人作敬,
想了半刻却想不出敬词,终在无言中饮了下。
眸前娇柔自在合意,他似也舒坦万般,盏中酒水微漾,
一想洞房之夜将她冷落,于此时不由升起一股悔意。
既已成过往,
现下弥补还为时不晚。
薄唇轻然勾起,他对酌而饮,又将玉盏斟满,漫不经心道:“曾错过了合卺交杯,今日倒可补上。”
“虚文浮礼罢了,妾身从未在意,又何需弥补。”
温玉仪闻言低笑作罢,
继续饮着醇酒,对此提议未作任何回应。
是了,
她对这婚事本就无所用心。
那虚浮礼数她从来不在乎,他何必又提起旧事,不让往事如烟去……
放落悬于空中的杯盏,
楚扶晏忽感心上泛凉,
原先平息了好些时日的愁绪再度纷扰。
“本王安歇一阵,夫人早点休息。”
话语言尽后,
他当真脱了锦袍,入于帐中无词而眠,仿佛确有愁闷未解,却不知症结生在何处。
好似原本确信不已的几缕情思,在朝朝暮暮之下轻缓偏移。
想为大人一解衣袍,不想他竟是自行解下,未唤她服侍,也未怪罪,便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入眠了。
温玉仪微感茫然,觉大人是真的累了,就独自饮酌。
直到深夜灯火昏暗,当空明月照落如练月华,她褪下素裳躺于榻上,良久启了唇。
“大人睡了吗?”
嗓音清若银铃,荡至罗帐内,柔和得似一缕晨时微风。
深眸微睁,如同思索了许久,他低沉一笑,轻盈地将她揽入怀中:“方才已入睡,此刻是醒了。”
“妾身曾几次三番地讨好,大人有何不满的……”浅思几时辰,心觉此人兴许还在为那丢弃枣泥糕一事而气恼,她眼望窗台,身后灼息于颈处流窜。
“何故要将怒气撒在他身上……”
话中的“他”自是指那皇城司楼栩。
“未有不满之处,夫人多虑……”楚扶晏冷哼一声,念及话中之人,尤为不屑着,“本王不过是瞧不惯楼栩,与夫人无关。”
果真是因楼栩而怒恼……
枕边清影似一直无端愤懑着,自她来了这座府邸,他似乎一直对楼栩隐隐记恨。
虽说是互为心上人的替品,可他仍是对那两袖清风的男子心怀芥蒂。
这几日所受的不安漫向全身,委屈一涌而来,温玉仪忽觉无辜,想到当初他扔弃那糕点也是为试探,清泪莫名浮于眼眶。
“夫君只会欺我,只会将我试探……”
分明道得明白,是各有倾慕的意中人,他怎能仗势欺人,恃强凌弱……
酒意不住地撩拨着思绪,她霎那间未忍住,玉容泪水潸然,半晌啜泣了起。
这下便使楚扶晏猛然怔了住。
身前娇色清泪阑干,声声抽泣震颤在心,轻融着浊浪排空般的意绪。
他默然一顿,平日阴寒化为虚无,极为温和地问着:“往后不试探了,好不好?”
“夫君……今夜不想要我?”她攥着衾被擦拭起泪痕,随之埋入被褥间,小声呜咽道,“不想我便真睡了……”
字字若鸿羽掠过心间,玉腰上的长指微泛薄寒。
缓缓松下,他轻阖双眸,再未将她惊扰。
“玉仪,本王有时真不知该如何待你……”片晌在夜色下沉声低语,楚扶晏背身而寝,转瞬又言。
“不闹你了,睡吧。”
窗外月落星沉,帐内抽噎声渐渐止了。
被中的娇婉桃面仍未钻出,宛若已随着檐下铜铃清响而入了眠。
她不知今晚因何而泣,许是长久堆积起的怨愤于顷刻间倾倒而出,昔时的惶恐与如履薄冰之感崩塌下落。
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称心安逸。
暮色若轻纱笼罩,子夜之时,细微夜雨敲窗,草木间的虫鸣徐缓停歇,庭院寂静幽冷。
冷风萧瑟,寒星孤月隐于层云,忽有黑影一闪而过,隐入黑夜里。
“快来人!有刺客!”
几声高喊忽地穿透雨夜,如道道惊雷击打,将睡梦劈裂开来。
一道玄影破窗而入,带过凛凛寒风,温玉仪倏然睁眼,心惊万分,本能地缩至榻角,顿时丢魂失魄。
寒光乍现于夜幕下,剑气凌厉,剑刃直直逼近。
她未来得及唤出声,便被一身影遮挡,下一瞬听得长剑砸落在地。
房门被闻听见此动静的府侍撞了开。
“大人……”
她呆愣一霎,天色虽暗,也能望大片殷红从他的袖上滴落。
惊觉方才是被大人挡下了一剑。
若是那一剑无人作挡,她应已命丧九泉。
闯入的刺客已被银剑贯穿了胸脯,徒睁着双眼,嘴角溢着鲜血,气息已断。
榻旁肃影掌心血流如注,想必是徒手接了那剑刃,趁其不备,电光石火间将之绝了命。
她心有余悸,裹着被褥,多时说不出话。
楚扶晏冷望倒地之影,漠然拔出长剑,朝侍从吩咐道:“刺客已身亡,将尸身拖下去。”
屋外细雨如丝,尽染庭园,待地上血迹擦拭干净,府侍纷纷退去,长廊传来急切步履声。
杨宛潼匆忙行来,惊慌地打量着屋内之势,张口便问:“听闻方才有刺客入房行刺,玉仪可有大碍?”
目光仍落至滴血不止的臂膀上,血红染透了寝衣,太是触目惊心,她镇静些许,恭然起身回道:“娘亲放心,我安好无恙,只是楚大人……”
“小伤,不碍事。”
他却似不以为意,轻摆着带血的衣袖,回眸望向受了惊吓的姝色。
正于此时,有女婢端来了膏药与纱布,温玉仪见此伤势颇重,恭敬回答:“娘亲回房去歇着,我为大人上药包扎。”
深知今夜遇袭之事非同小可,杨宛潼赶忙跪拜,正声道着:“楚大人在房中遇刺,是温府看守不当,我定会查明此事,给大人一个交代。”
“不必查了,本王知晓是何人所为。”
楚扶晏泰然自若地回坐于软榻,轻伸着臂手,似是依从地由她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