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色瞬间?变得青白,冷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方才,
”小黄门?颤颤巍巍道,“贵妃娘娘要奴婢请陛下过去呢。”
皇帝沉声道:“摆驾含章宫。”
皇帝没有同孟琬夫妇说可以先行去探望皇后,他们便也只能随着皇帝同去。
这一路孟琬都?走得十分忐忑。
她?实在忧心今日之事是冲着她?和谢玄稷来的。
不过?跟着去看一眼也好。
倘若含章宫那边胡乱在御前说什?么?,他们也有分辩的余地。
含章宫内,宫人们乱作一团。众人才行至殿门?口,便见宫女端着铜盆进进出出。端出去的铜盆里,水和帕子已被浸染成血红色,
实在是触目惊心。
谢玄翊在床前不住地来回踱步,汗水顺着额头滑落,看着太医一批批来,
又一批批地走,
只觉得心如油煎,
却又无能为力。
不多时,
皇帝带着孟琬和谢玄稷行到了?含章殿内。谢玄翊还神思恍忽,仍呆怔怔地看着卧在床上,
脸上不见半点血色的晁月浓,
郑贵妃已然“扑通”跪倒在地,
哭得梨花带雨,低低唤了?一声“陛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贵妃同朕仔细说来。”皇帝皱着眉头道。
郑贵妃含泪点了?点头,才张口唤了?句“陛下”,
刹那间?又是泣不成声。
还是她?旁边的宫女替她?回道:“陛下,今早成王殿下和良娣来含章宫向贵妃娘娘请安,那时候良娣还好好的,
可没过?多久便觉得腹痛不适,娘娘便让良娣到偏殿休息,
没过?一会儿就?……就?见了?血。”
皇帝眉眼瞬间?冷了?几分,问?道:“太医怎么?说?”
宫女答:“太医说良娣是碰了?活血化淤之物。”
皇帝沉吟道:“朕记得良娣的饮食一向仔细,自从她?有了?身子之后,六郎那边是连螃蟹也不吃的,怎的会突然吃到这些脏东西?”
宫女又回:“太医方才已经验过?了?良娣今日的吃食,里头并无异样,只怕旁人是在别处做的文章。”
郑贵妃的哭声终于止住了?,垂着那一双我见犹怜的桃花眼,哽咽道:“这是六郎的第一个孩子,却在妾的眼皮子底下无故遭此横祸。若不查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叫妾如何能够心安。还请陛下为月浓作主,万万不能放过?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朕知道,”皇帝道,“贵妃是有什?么?怀疑的人了?吗?”
“妾哪里敢胡乱揣度,也只有等有司查清真相,再请陛下裁夺。”
郑贵妃这边有条不紊地和皇帝控诉,谢玄翊那边却始终一言不发,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直到皇帝主动同他搭话,他才揩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转过?身向皇帝行了?一礼。
皇帝怜爱地拍了?拍谢玄翊的肩膀,安慰道:“你?同月浓都?还年轻,以后会有孩子的。”
谢玄翊只回了?一声“是”,又缓缓转过?身去,重新?握住了?晁月浓的手,见她?在意识昏沉时不住痉挛,嘴里还发出几声带着哽咽的呓语,他慌忙倾下身去,用月白色的衣袖擦去她?额头上的热汗,重复道:“月浓,不怕了?,不怕了?。”
皇帝觑了?一眼榻上的晁月浓和被她?染红的被褥,同郑氏说道:“晁氏的身子一时半会儿怕也是养不好,总不能一直让她?在含章宫里住着。况且皇后而今也有了?身孕,见不得血腥,还是让晁氏移居到别处,等养好了?身子再回来吧。”
郑贵妃一怔,旋即垂首附和道:“妾也是这么?想的,先将月浓送出宫去。等过?一阵子,再接回来吧。”
谢玄翊倏然站起?身道:“我同月浓一起?出去。”
“胡闹!”皇帝瞪大眼道,“你?打算去哪?”
“去一个碍不着你?们眼的地方。”
说罢转身就?要走。
“你?站住!”皇帝抬手指着他的鼻子道。
谢玄翊衣袖下双拳紧握,眼里泛着凌人的寒意。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直接无视了?皇帝的斥责,转过?身去同近身侍奉他的内臣说道:“收拾好东西,一会儿就?带良娣一起?出宫。”
皇帝怒道:“谢玄翊你?反了?天是不是!”
郑贵妃也道:“六郎,你?在宫外也没有个府宅,你?要住到哪里去啊?”
“那也比在这里碍着你?们的眼强,”谢玄翊红着眼睛道,“我知道你?们都?瞧不上月浓,你?们都?巴望着月浓不好。现在我带月浓出宫,不再在你?们面前出现,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郑贵妃忙拦在谢玄翊前面,蹙着柳眉道:“你?这孩子说的这叫什?么?话,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巴望着月浓不好了??”
谢玄翊没有理会郑贵妃,继续对那内侍说道:“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东西?”
那内侍夹在谢玄翊和郑贵妃的目光之间?,朝着两边来回看了?看,最后索性伏身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道:“陛下,娘娘,奴婢……”
“你?先出去吧,这不干你?的事。”
郑贵妃冲那内侍摆了?摆手,他立刻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内,顷刻间?没了?踪影。
郑贵妃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语重心长地劝说谢玄翊道:“六郎,月浓现在还躺在这里,你?这般在这里吵吵嚷嚷的,她?要如何静养?”
谢玄翊将头别到一边去,半晌没有说话。
郑贵妃又动手去拉他,“六郎。”
谢玄翊侧身避开郑贵妃。
郑贵妃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何况月浓这次小产恐怕不是意外,这里头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腌臜事。她?若是再待在宫里怕是也会招惹出诸多是非,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让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也方便她?调养身子。”
谢玄翊仍旧一言不发。
两边就?这么?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中?流淌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在这样压抑的沉默中?,皇帝突然侧过?脸望向静立在一直一旁的谢玄稷孟琬夫妇,微微抬起?下巴道:“你?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先去看看皇后吧。”
二人于是躬身应了?一声“是”,随即离开了?含章宫。
在去往椒房殿的路上,谢玄稷始终愁眉深锁。
沿着石子路缄默地走了?一会儿,还是孟琬先开口道:“我也觉得很意外。无论是母后的病,还是晁良娣的小产。”
她?见谢玄稷心里实在是乱得很,也不催促他给自己?什?么?回应,兀自往下说道:“不过?待会儿到了?母后面前,我们也别再多说什?么?,以免再教她?为这些琐事烦忧。”
“我心里有数。”谢玄稷道。
到了?椒房殿时,皇后刚刚醒来,遣了?宫女知会孟琬和谢玄稷在外头等候,非得更好了?衣,梳好发髻,戴上发冠,这才坐到罗汉榻上,冲着伏跪在地上行礼的二人淡淡一笑道:“三郎,琬儿,你?们先起?来吧。”
二人一同站起?身,在绣凳上落座。
谢玄稷道:“儿臣自北境回京后,还未到椒房殿给母后请安,望母后恕罪。”
皇后莞尔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宫中?闭关祈福,谁人也不见,这没来请安,倒也怨不在你?身上。你?有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欢喜了?。”
谢玄稷又问?:“母后现在觉得身体如何?可有什?么?不适?”
皇后微微弯起?唇角,笑意虚浮在脸上,颔首道:“一切都?好。”
这一问?一答不但显得疏远,也让人难以就?着这个话茬继续聊下去。
谢玄稷显然是不知道一时之间?应该说些什?么?了?,有些话他也不大方便问?,只好由孟琬代他向皇后嘘寒问?暖。
孟琬道:“前段时日,听闻母后身子不适,儿臣与殿下一直担心得紧。听闻先前太医也有太医来为母后诊治,他们竟没有瞧出来吗?”
皇后脸色微变,不像是难为情,反倒像是因为厌憎不愿提及此事。她?呷了?一口仕女端上来的汤药,半晌方简短地解释道:“那时月份还小,胎象又不稳,而且太医也没有朝这方面想。”
这倒也说得过?去。
虽说谢玄稷已经成年,可皇后还只是不到四?十的年岁,倒也不是没有生育的能力。只是众人皆知帝后不睦,连见面的时候都?少,平素不是召幸郑贵妃,就?是让其他年轻的宫嫔侍寝,许久都?不曾宿在皇后宫中?。
太医或许也就?是因为这个没有往有身孕地地方想。
不似皇帝那般欢喜得毫不加掩饰,皇后眉目之间?自始至终都?氤氲着淡淡的愁容,即便她?的嘴角有意维持着上翘的姿态,但孟琬看得出,她?并不是十分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或许就?像……不期待谢玄稷的到来一样。
这个念头骤然之间?涌上脑海,一种说不出的苦涩也从她?的心底翻滚到了?喉头处,梗在喉咙里,许久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碗里浓浓的药气飘过?来,冷不防将她?呛了?一下。
孟琬迅速敛住纷飞的思绪,又微笑道:“母后还是要多保重凤体,不要太过?操劳了?。”
皇后“嗯”了?一声,没再多言。
孟琬发觉同皇后说话,比同皇帝说话还要累上许多。皇帝脾气虽不好,可一喜一怒都?写在脸上,还能揣度着他的心思,避开他发作的时候。
可皇后这般波澜不惊,心如止水,确实让人永远没有办法看透她?在想些什?么?,也没有办法和她?有什?么?亲密的联结。
两人在椒房殿坐了?一会儿,还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皇后就?向二人下了?逐客令,说是身上困乏,想要歇息了?。
孟琬想到皇后才起?身没多久,又多问?了?一句:“母后当真没有不舒服吗?”
“躲懒罢了?,”皇后笑了?笑,“你?们也早些回去吧。”
语毕,由几个宫人搀扶着进了?内殿。
孟琬和谢玄稷也只得告退。
一边走着,孟琬一边出言宽慰谢玄稷:“我瞧着母后方才气色不错,父皇应当是嘱咐了?太医仔细为她?调理身体。你?若实在放心不下,我们往后多进宫来探望母后也就?是了?。”
谢玄稷眼神平静无波,只挽着孟琬的手默默往前走着。
往回走到含章宫附近,却见一个小黄门?疾步走来,到二人跟前时,脚步一顿,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这是什?么?意思?”谢玄稷不悦道。
“传陛下口谕,将相王妃带到昭罪司听候审问?。”
谢玄稷剑眉冷竖,“什?么?意思?”
孟琬倒比他平静许多。
她?已然料到,他们这一离开,郑贵妃定然会趁着这个机会在御前说些什?么?。
只是她?没想到她?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找到不利于她?的证据。
送到晁月浓手里的东西,分明?都?是太医验过?的,到底哪里可以供他们做文章呢?
小黄门?躬身答道:“太医已经将晁良娣今日碰触过?的东西一一验过?了?,是先前送到相王府的东西里沾上了?麝香。”
“什?么?东西?”孟琬懒得听他卖关子。
“是成王殿下送去给娘娘看的那幅《丹枫图》。”
软肋
原来那幅《丹枫图》的用处竟是在这。
孟琬唇角弯了弯,
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古怪。
此事若是郑贵妃所为,
倒也不算在意料之外。晁月浓性情软弱,即便知晓了郑贵妃有这番图谋,料想也不敢多说什么。可那《丹枫图》是谢玄翊亲手交与她的,难道谢玄翊也会愿意拿自?己孩子的性命做这样一个局陷害她吗?
这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她倒还真想一探究竟。
孟琬于是淡淡道:“烦请中贵人带路吧。”
“你?不能跟他们走,”谢玄稷一把攥住孟琬的手腕,急道,
“那昭罪司是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能去的?”
孟琬冲他微微一笑,温声道:“你?放心?,
只是去问个话而已,
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说罢就?要随那小黄门一起离开。
谢玄稷立刻跟上前?,
再一次拉住孟琬,
肃然道:“我这就?去见父皇,向他解释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他被郑氏蒙蔽,
未必能留意到这当中的蹊跷。倘若父皇知道那《丹枫图》是成?王非要送到你?手上的,
只要他脑子没有彻底糊涂,
定然会明白这就?是赤裸裸的栽赃。”
谢玄稷也是在情急之下有些口?不择言了,不但在这小黄门面?前?指名道姓地说是谢玄翊母子蓄意嫁祸,还毫不避讳地议论起皇帝的是非来。
孟琬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谢玄稷不是一个没有谋算的人,
可每每涉及到他在意的人,就?容易关心?则乱。按照现在这般气势汹汹的模样到御前?回话,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更?大的风波。
其实晁月浓小产之事,
未必真会算在他们头上。可要是冲动之下,再做出什么冒犯圣颜的事,
不但他们夫妇要吃不了兜着走,没准还会牵连皇后。
这恐怕正是成?王母子想要看到的。
这一回,孟琬没再好言好语地宽慰谢玄稷,而是面?色冷峻地看着他,问道:“夫君,你?信不信我?”
谢玄稷怔了怔,还是执拗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进了昭罪司,难保他们不会对你?动刑。你?不知道他们那些手段有多阴狠,把人折磨到生不如死,身上都?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没你?想象这样可怕,”孟琬握住谢玄稷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答应我,不要轻举妄动。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安然无恙地从?昭罪司出来。”
“琬琬。”
“你?若再不信我,我可要恼了。”
她虽板着脸,语气却是骤然软了下去,凝视着他不安的双眼,又?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放心?,我必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如果我表现得心?虚,不肯接受讯问,惹得龙颜震怒不说,日?后便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随即头也不回地同?那小黄门朝东南方走去。
谢玄稷迟疑了片刻,仍觉得不放心?,还想再同?孟琬说些什么,恰巧此时郑贵妃的步辇迎面?向他行来,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全然不理会郑贵妃投向他身上的目光,直接绕开了她的仪仗,视她为无物。
步辇骤然在他身侧停了下来。
“三郎留步。”
坐在辇上的郑贵妃高高在上地睥睨着谢玄稷,不复适才在含章宫梨花带雨的情态,好整以暇道:“三郎这是要去哪?”
谢玄稷仰起头,面?无表情道:“我原以为贵妃娘娘只是对付旁人的时候不择手段,不想对待起自?己人来,也是这般心?狠手辣。晁良娣腹中的可是娘娘的亲孙儿,娘娘竟也下得去狠手。”
侍立在郑贵妃的宫女立时黑着脸,扬高声音道:“相王殿下,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您说这样的话,可有什么证据吗?”
郑贵妃抬手止住那宫女的打抱不平,扶着额头觑了谢玄稷一眼,淡淡道:“晁良娣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被谁暗害,待昭罪司查证过后,将证据上呈给陛下,圣意自?有定夺。三郎近来若是闲来无事,不妨多去陪陪皇后姐姐,也免得成?日?里胡乱猜忌,再惹得陛下不快。”
不等谢玄稷回话,郑贵妃便挥手示意太监抬起步辇,带着一行人驶远了。
一直走到御花园附近,郑贵妃方吩咐左右放慢脚步,缓声道:“露薇,同?本宫下来走走吧。”
露薇颔首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