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分量太重了,孟琬能?想象得到周太傅被谢昭明问得哑口无言的模样。
想起?谢玄稷曾经犯下的那些罪孽,孟琬心中?仍旧一阵抽痛,叹了口气道:“皇帝既心里头过不去,便由他去吧。不过他要是真?想将谢玄稷开棺戮尸,咱们该拦还是得拦,就当是做做样子,千万别让皇帝瞧出了破绽。”
“奴婢省得的。”
交代完这些,孟琬仍有放不下心的地方,又确认道:“那死囚的易容不会被皇帝看出来吧?”
“摄政王喝了娘娘的毒酒以?后,陛下一得道消息,就带着医官和?仵作去摄政王府仔细验明正身,确认了摄政王已经毒发身亡才走的。当时陛下还冲上去想要撕扯摄政王,被旁边的侍卫太监抱住,这才作罢,想来他应该是并没有起?疑。”
露薇顿了顿又道:“等人挪去刑部被替换成易了容的死囚以?后,刑部的人大约也是不会像最开始那般仔细辨认的,便是那易容术有些破绽,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孟琬颔首道:“知道了,你让杜迁那边多留意着些。若皇帝那边有什么异动,立刻知会我。”
露薇躬身应“是”,却迟迟没有退下。
孟琬于是问:“怎么了?”
露薇道:“娘娘既存心放摄政王一条生?路,为?什么不告诉他?如此,他就算死里逃生?,往后也未必肯记挂着娘娘的好处。”
孟琬沉默了须臾,只抬起?手让露薇扶住,漠然道:“带我到后殿去吧。”
露薇眼中?划过一丝讶异。
康宁殿的后殿是供奉佛像的地方,以?往居住在此处的太后或是太妃大多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所以?专门在此处修了个佛龛,供她们每日?来此抄经礼佛。
孟琬常在御书房办公,又对神佛之事不感兴趣。除却有重大仪典需要做做样子,平时只让下人每日?将佛龛清理干净,供奉香火,自?己几乎不会涉足此处。
可孟琬今日?不但主动提出来要去,还跪在香案前?十分虔诚的点了三炷香,合上双眸,嘴里低低念着些什么。
佛像容总是那么慈祥,双眼低垂,仿佛正在深思,却分明已然洞察世间万物。
孟琬不常读佛经,却无端想起?一句话: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香雾氤氲,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孟琬缓缓闭上眼,让自?己的心空下来。
待孟琬上完了香,露薇才轻声问:“娘娘今日?怎么突然……”
“我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实在有负先太后和?先帝的深恩。便是在佛前?日?夜忏悔,也难以?抵消我身上的罪孽。救谢玄稷之事,经别人之手来做,总能?让我的愧意消减几分。”
露薇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垂首道了声“是”。
孟琬只同露薇说了一半实话。
她固然是不愿自?己的私心被天上的魂灵知晓,可不让谢玄稷知道是自?己救的他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扯了。
即便她不打算要他的性命,可她确是亲手斩断了他在朝中?的羽翼,夺去了他的权柄,让他从?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沦为?一个阶下囚。
即便最后逃脱一死,他也只能?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做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与至交故友不能?再有任何的联系。
难道还要她告诉他,我救了你一命,我在施恩于你吗?
她倒情愿他真?心很透了她,不再对她存有任何希冀。
比起?藕断丝连,纠缠不休,从?此相忘于江湖,于他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烛芯疏忽一跳,“哔剥”爆了个灯花。
孟琬跪在佛龛前?,一动不动。
露薇却突然抬起?头。
孟琬站起?身,侧过头俯视着她,投去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露薇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又低头避开了孟琬的视线,似是鼓足了勇气,方才跪直了身子道:“娘娘,其实孝端皇后当年?……”
才说了半截,对上孟琬凌厉的目光,又忽然止住了。
孝端皇后是谢玄稷生?母李氏的谥号。
宫中?已经二十几年?无人提及此人了。
孟琬不明白为?什么露薇会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无端提起?这样一个人。
她沉默地等待着露薇的后文。
露薇嘴唇动了动,刚要出声,便见孟琬的亲信太监杜迁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扑通”跪倒在孟琬面前?,脸色煞白,牙齿打颤,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
杜迁做事向来稳重,这般失态,必然是出了大事。
孟琬的手指猝不及防地被香灰烫了一下。
她只觉得这像是预兆着什么似的,心中?无限惶然。
露薇板着脸道:“娘娘面前?好好回?话。”
杜迁仍旧一句话说不出来,只不住以?头抢地,将脑门心都给?磕破了。
孟琬蹙着眉头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娘娘,是奴婢办事不力?,摄政王他不知怎么的……”杜迁将头用力?磕在地上,抬起?鲜血淋漓额头,痛哭道,“没了!”
孟琬脑袋轰然炸开。
她根本听不懂杜迁在说什么。
谁没了?
什么叫做没了?
什么叫做摄政王不知怎的没了?
摄政王“死”了难道不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
不就是因?为?他“死”了,才能?金蝉脱壳,赢得一线生?机吗?
这明明就是他们的计策,杜迁何至于这般如丧考妣地跑到她跟前?向她请罪?
露薇也是变了脸色,怔愣了许久,才又开口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倒是把话给?娘娘说清楚啊。”
杜迁这才涕泗横流道:“娘娘,小人将人从?刑部被接走之后,就按您说的,让小纪偷偷把人送到许幽将军的府上。小纪也按照您说的那样,给?摄政王服了解药。可是,可是摄政王他,没醒过来啊。”
孟琬茫然地看着杜迁,向后退了几步,不慎将烛台撞翻。滚烫的烛蜡滴在她的手背上,她丝毫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意。
露薇急急问道:“那你们可请那个苍族大夫前?来看过了?就是给?我们行香子那个大夫。”
“请了,请了,”杜迁哭得更厉害了,“他说摄政王就是服用了剧毒,应该是刚服下那酒没多久就已经毒发身亡了。别说是他,就算是华佗扁鹊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露薇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追问道:“怎么会这样?娘娘走之后,小纪没有告诉摄政王那酒不能?多饮,至多饮三杯吗?”
“娘娘一走,小纪就进去和?摄政王说了啊。他为?了让摄政王相信他的话,还告诉摄政王说王爷曾经救过他的家人,有恩于他。他这才偷换了酒,把酒换成了假死药。我刚刚也问他到底有没有和?摄政王说清楚,他跟我说他还特意跟摄政王少说了几杯,说是只能?饮一杯,不然体内残留的毒素太多,极有可能?会醒不过来。这少喝又不是多喝,摄政王没有理由不信他啊!”
露薇也实在想不通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又问:“这行香子不是只要十日?之内能?拿到解药,人就不会死吗?”
杜迁道:“他一开始是这么说的,可现在又改口了,说他现在也拿不准。如果是外用,从?皮肤间慢慢渗进去,或许确实能?撑个三天十天的。可如果是内服,又融在酒里……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可能?摄政王正好身上受了别的伤,身子太弱,所以?才没有撑住。”
露薇实在难以?把谢玄稷和?“身子弱”三个字联系起?来。
从?前?他外出领兵打仗,身上的外伤不在少数,可每每来寿安宫时,却总都是精神抖擞的。这行香子别人用了都无事,怎么偏偏就会把他毒死了?
露薇又确认道:“大夫确定摄政王是中?了行香子之毒吗?”
“大夫说只能?仵作剖开头颅验尸才能?知道。”
他们还在那里追问着谢玄稷的死因?,可孟琬只目光涣散地看着佛像,全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杜迁哭着哭着,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露薇,你说是不是有人提前?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将毒酒掉了包啊!”
露薇瞳孔一阵,看向孟琬。
孟琬却倏然喷出一口鲜血,重重栽倒在地面的蒲团上。
王庭
牛车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着,
车轮碾过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阿矢勒探着头观察四周有没?有可疑人出没?,
而孟琬却始终低垂着头,将谢玄稷紧紧揽在?怀中,温热的脸颊贴着他冰冷的额头,一言不发。
阿矢勒挥舞着鞭子,驱赶着牛往前踉踉跄跄走了几步。等行驶到一段平坦的地方?之后,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胡饼,递到?孟琬跟前,
温声道:“阿姐,咱们已经到?北燕境内了,等到?了燕都,
我就替你?想办法把阿兄救过来。”
孟琬还失魂落魄地搂着谢玄稷,
冲阿矢勒摇了摇头。
“阿姐,
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多少吃一些吧。要是你在路上再出什么事,那我怎么把你?们两个人弄回去?”
孟琬不愿辜负阿矢勒的好意,
接过胡饼咬了一口。饼硬邦邦干巴巴的,
她又实在?没?什么胃口,
勉强吃了半块,便又将饼搁到?了一旁。
阿矢勒叹了口气道:“阿姐好像不大?相信我能带你?找到?解药。”
孟琬道:“不是不相信你?。”
而是她已然不敢对救回谢玄稷抱太?大?的期望。
前世,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弄清谢玄稷真正的死因,
只知道他是中毒身亡。可究竟是服用了过量的行香子,还是被别人投下了别的毒药,又或者行香子能使人假死根本就是江湖术士的骗局……
这个答案,
她早已无从知晓。
起初,杜迁还旁敲侧击地问她要不要让仵作去验尸,
至少弄清摄政王中的究竟是什么毒。这不单是为逝者求得一个真相,更重要的是,如果谢玄稷的假死药真是被旁人替换,难保那个人下一个要对付的不是孟琬。
孟琬没?有应允。
她靠在?榻上,瞧着帷幔被风缓缓卷起,又缓缓落下,循环往复,心中只觉得疲惫至极。
外朝如何风起云涌,宫中如何波诡云谲,她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就算是有人想借机对付她,她也没?有那个精力再去和?他们周旋。
由他们去吧。
半晌没?得到?孟琬的答复,杜迁又小?声提醒道:“娘娘?”
孟琬道:“他已经不在?了,又何必让他在?死后再受这样的屈辱?”
况且如果谢玄稷真是被人替换了毒酒,做此?事的人是谁,答案不是昭然若揭吗?
杜迁还想说些什么劝孟琬。
可孟琬只疲惫地抬起手,示意他退下。
彼时,她回绝杜迁回绝得干脆,可那只是痛苦情绪支配下的冲动反应。等心绪稍稍平静之后,她又还是忍不住考虑起杜迁让仵作验尸的提议。
真的要看着他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吗?
在?弄清他的死因和?保全他身后尊严之间,孟琬始终彷徨难决。
可纷繁变化的世事不会给她太?多犹豫的时间。
没?过几日,刑部和?许幽那边就同时出事了。
那死囚的易容被刑部的一个差役识破,旋即便禀告给了谢昭明?。与此?同时,许幽前往城郊安葬谢玄稷也被昭罪司的人当?场抓获,南山当?即就被玄武卫封锁。
谢昭明?丝毫不顾及孟琬尚在?病中,直接闯到?了寿安宫逼问孟琬这是怎么一回事。
孟琬一时间也有些困惑。
他这样的反应究竟是先前真的毫不知情,还是为了向她兴师问罪,故意在?她面前作一出戏。
不过,她的确从未在?谢昭明?脸上看到?过这样狰狞扭曲的神态。
他扯起嘴角,连连冷笑了好几声,最后竟放声大?笑,不顾长幼尊卑,在?孟琬跟前大?放厥词:“母后,先前就有人跟朕说,不把那猪狗不如的东西碎尸万段,不足以告慰先帝的亡灵。可太?傅劝朕,让朕顾念母后的感受,给我们之间留几分?体面。可母后,你?为了救你?那奸夫做出这种欺上瞒下的丑事,你?还知道什么叫做体面吗?”
孟琬骤然色变。
她与谢玄稷的关系,宫中尽人皆知,谢昭明?当?然也不可能不知情。
只是,以往在?谢昭明?与谢玄稷的所有博弈较量中,她都会无条件地站在?谢昭明?那一侧。就算她和?谢昭明?偶尔有些政见上的不合,他待自己这个母后也还算是谦卑恭顺,平日里连顶撞她的话都没?有说过,更不要说这样尖酸刻薄的羞辱。
看这个架势,谢昭明?是真的不打算顾念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母子亲情了。
孟琬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一无所有了。
也是此?时,她终于知晓了什么叫做哀默大?于心死。再极致的痛楚反射到?眼中,也只剩下了古井无波。
孟琬定?定?地看着他,冷声问:“所以,是你?调换了壶里的酒?”
“怎么,母后不觉得自己有错,反倒还要来质问朕吗?”
谢昭明?胡乱揩了一把眼角的泪水,猩红的双眼直勾勾对着孟琬,阴鸷癫狂的声音从齿缝中漏出。
“母后,我从前真心敬重你?,也是信你?是为了父皇才与那逆贼虚与委蛇。我一直觉得对你?不住,还想着除掉那逆贼之后好好补偿你?,孝敬你?,在?您的膝下侍奉您颐养天年。可母后,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朕觉得失望透顶!母后,你?心中到?底有父皇吗?”
孟琬默默地听他发泄完。
等到?他又瞪着眼,紧盯着自己,等自己回复的时候,她才倦然地呼出一口白气,淡淡问:“皇帝来我这里闹了这么一通,料想也应该是消气了。还站在?这里不走?,是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当?然,”谢昭明?道,“许幽已经被我关到?诏狱去了。至于他,枭首示众都是便宜了他。他死得这样轻巧,我实在?是寝食难安。我这就去让昭罪司的人将他从棺材里扒出来,剁碎了去喂野狗。”
“你?敢!”孟琬厉声道。
谢昭明?二话不说掉转身去,一边朝外面走?,一边阴沉沉地说道:“母后,你?看朕敢不敢。”
“谢昭明?!”孟琬突然抬高了声音。
谢昭明?脚下步伐一顿。
“你?信不信,你?要是敢这么做,我马上废了你?!”
谢昭明?一怔,旋即大?笑起来。
“母后,你?不觉得你?很可悲吗?”谢昭明?转过身,又哭又笑,咸涩的眼泪不住流到?口中,也不伸手去摸,“你?为了朕,设计陷害了他,夺了他的兵权,让他变成一只丧家之犬。如今,你?又要为了他,扬言要把朕废掉。难道你?觉得你?做了这样的事情,你?百年之后到?地下见了他,他就会对你?感激涕零,马上和?你?冰释前嫌,继续同你?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吗?”
见孟琬久久不言,谢昭明?又掉转头回到?孟琬榻前,将头伏在?她的膝上,换了一种极其和?软的语气,凄哀地同她说道:“母后,朕并不想伤害你?,朕也知道你?心里还是为朕好的。你?一时被那逆贼蛊惑,朕……不怨你?。”
“只要还请母后不再阻拦朕,等朕一个个处置完了许幽,廖云铮,徐尧,张敬这些逆党,等母后身子好转了,朕会请母后继续垂帘听政。年尾的祭典,母后就算想要穿衮服祭天,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衮服只有天子可以穿,谢昭明?以此?作为筹码,委实出乎孟琬的意料。
他看孟琬倏然抬起头,以为是自己说动了她,又十分?恳切地说道:“朕答应母后,只要母后不要再维护那个逆贼。朕日后一定?和?母后,好好做一对母子。今日母后所做的事,朕永不复言。”
“母后,你?想要的权柄,不是只有他能给你?。朕,也能给你?。而且,朕不会像他那般欺辱你?,利用你?。”
孟琬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谢昭明?,他有没?有利用我侮辱我,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你?只须知道,你?如果敢动他,我有那个本事废掉你?。”
闻言,谢昭明?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和?孟琬对视了一瞬,便怒气冲冲地移开了眼,最后拂袖而去。
这个威胁于谢昭明?而言足够有杀伤力。
往后的许多天,谢昭明?果然没?有擅动。可他仍不愿将谢玄稷的遗体交给小?纪,还是派重兵把守在?南山。
但那段日子,孟琬病得实在?厉害,病势反复,时常会陷入昏迷。她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怕自己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谢昭明?会继续对付许幽,廖云铮等人,也怕他会再做出侮辱谢玄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