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琬,”谢玄稷低沉暗哑的嗓音带着几分警告之意,“别忘了正事。”
孟琬扶着额头,眉目低垂,声音听起来分外慵懒疲乏,“什么?”
谢玄稷从来都是在军营里和将士同吃同住,还是第一次和女子离得这么近。即便有意不侧过头去看她,却也无法忽视她身上淡淡的酒气和带着体温的熏香。
他喉结滚动,一时竟觉得坐立难安,蓦地站起身,语气生硬道:“本王有话要问你。”
孟琬心中早有准备,也随着他站了起来,“殿下想问什么?”
“我们在今日之前有没有见过?”
孟琬不假思索道:“没有。”
为了让这个说法更加可信,她又补充道:“殿下有没有见过我,我不知道,可我此前的确只在会真观远远见过一眼殿下,连殿下的脸都没看清。”
“那……”谢玄稷顿了顿,似乎是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过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问了出来,“那我为什么时常会梦见你?”
孟琬一怔。
待回过神来,她不仅觉得困惑,甚至还生出些许怒意。
她当他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还为此提心掉胆多时。不想说出口的竟是这样的诨话,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登徒子!
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子说话便这般随意撩拨,可见平时是怎样的轻佻无礼。
他前世虽是个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但向来只求权柄,不慕女色。怎么这重活一世不但许多重要的事变了,连人的性情也会变得如此不同?
可是……
又好像有什么还是说不通。
孟琬摇了摇头。
不对!
既然他们这辈子没有见过面,那他为什么他会无缘无故纠缠自己?
难不成他们之间的孽缘真就深重到如此地步?
还是说所谓的梦境确有其事?
孟琬的心漏跳了几拍。
谢玄稷敏锐地捕捉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心虚和慌乱,追问道:“你当真没有什么要同本王解释的吗?”
孟琬当然不能再在他面前露怯,反而振振有词道:“妾身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方才也同殿下说了,此前从没有见过殿下。怕是殿下秉性风流,梦里的女子实在太多,糊里糊涂认错了人。殿下说出这样污人清听的话,怎么反倒跟妾身要一个解释?”
她摆出又羞恼又委屈的架势,谢玄稷却不为所动,反唇相讥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能和卫淇暗通款曲,还谋划着大婚当天私奔?”
“要我怎么说殿下才肯相信我和卫淇……”
“我说过,我对你和卫淇的事情丝毫不关心,”谢玄稷无视了她紧蹙的眉头,淡漠道,“先前在母后给我的名单中选定你时,我的确不知你已心有所属。拆散你们二人,实非我的本意,我也不屑于做这样的事。”
孟琬这下是真的弄不明白谢玄稷想干嘛了,只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谢玄稷很快又继续说道:“所以你可想清楚了?若你回答得让我满意,我们自可以好聚好散。等过了这个风头,我便给你一封和离书,放你改嫁。”
孟琬眉心动了动。
这个条件对她而言实在有些诱人。
倘若她能拿了和离书回家,那今后便不必再为婚嫁之事劳心伤神,以后跟着舅舅做点买卖,得空时再到北地兄长那里小住,四处游历,那可真是逍遥得不能再逍遥的神仙日子。
可谢玄稷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也不是头脑糊涂不讲道理的人,为什么会因为梦境这样无凭的事情来逼问她?
孟琬思忖片刻,还是小心翼翼试探道:“殿下可否先告诉我都梦到了些什么?哪些是与我有关的?我虽不至我缘何会到殿下梦中,但若是梦中发生的事和现世真有什么关联,又是我寻得着端倪的,我自当为殿下分忧。”
“梦里,你是我的妻子。”他直视着她水波荡漾的眼眸,声音却是微冷的,不带半点情意。
孟琬愣了愣,旋即轻叹一声道:“那这梦倒当真是一点根据也没有。”
前世,她何曾做过他的妻子?
谢玄稷却不以为然,“可你如今不是的确嫁与我为妻了吗?”
“那是殿下以人力强行为之,算不得准。殿下是皇家贵胄,人人都忌惮殿下的身份和权力。要是殿下突然有了什么念头,想竭力促成此事,能有多少是殿下办不成的?”
谢玄稷似乎是被说动了,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眼中又重新浮现起化不开的迷雾。
“不对,”他重复道,“还是不对。”
孟琬在他再一次问出让她难以回答的问题之前,抢先开口截下了他的话:“殿下,我们非要在今晚说这些吗?”
“也不是非要……”
谢玄稷忽然顿住了。
他发觉孟琬很擅长用以退为进的方法牵着他鼻子走。他这人又偏偏吃软不吃硬,好几次都被她用这种温温柔柔的语气唬过去了。
他很不喜欢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
谢玄稷心里憋着一口闷气,不觉已朝孟琬走近了几步,皮笑肉不笑地反将一军道:“王妃说得对,新婚之夜的确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良宵
孟琬本能地想要往后退一步,可身后便是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榻,她根本退无可退。
她是熟识风月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话里含着什么暧昧的意味?
其实夫妻敦伦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既决定嫁到相王府来,便早知道会有这一遭。何况她和谢玄稷上辈子,该做的,不该做的,统统都已经做完了,她犯不着在这个时候故作姿态。
可谢玄稷明明才说过日后会给她和离书,现在又说这样的话,未免太过反复无常了。
她还没想明白他是不是只是在逞口舌之快,他却已经率先错开和她对峙的目光,直接解开了自己腰间的革带。
孟琬下意识攥紧胸前的衣襟,脸上还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你想做什么?”
谢玄稷却没有因为她的质问停下手上动作,反而干脆地脱下数层袍衫,只留下了贴身的寝衣和中裤。又一把掀开喜被,将满床的红枣桂圆莲子扫了一地,旁若无人地躺到床上。
“累了一天了,自然是准备早些安置,”他瞥了一眼神情稍显局促的孟琬,故作不解道,“你以为本王想要做什么?”
孟琬干笑了两声,话里带刺道:“殿下心思深沉,妾身哪里猜得出殿下在想什么?”
她站在原地,目光在周遭逡巡,这才发觉这婚房虽装饰得亮堂满当,可陈设却简陋得很。屋内除了惯常要用的衣橱,书案,妆台,胡凳,就只有一张乌木雕花曲屏作装饰,连白日里小憩的夏榻也没有。
孟琬于是问:“那我今夜睡在哪?”
“你随意。”谢玄稷闭上了眼。
孟琬都气笑了,这屋里还有什么能睡的地方,总不能要她腆着脸爬到床上去,再给人冷嘲热讽地赶下来吧。
孟琬决不愿在谢玄稷面前落了下风,便就这么穿戴整齐地走到墙边的挂灯椅前坐下,歪歪靠在椅背上。
床上的谢玄稷半晌没听见动静,翻过身瞥了孟琬一眼,心底无端浮起一股躁郁。他存心想看孟琬窘迫,可是真见她毫不犹豫地睡到硬邦邦的椅子上,气闷的反而是他。
她这样是因为卫淇吗?
说来奇怪,他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对孟氏也没有什么情分可言。可自打听见她与卫淇的那番交谈以后,他心里就一直不大痛快。
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亦不会要求周围的人谨守礼教。孟氏虽与卫淇有私,可终究还是没有做出什么有辱他声名的事情。非要计较起来,还是他的突发奇想搅乱了别人的姻缘。
况且他已承诺了会放她自由,许她改嫁。
那他现在到底在介意什么呢?
谢玄稷没有再往下细想,反正再想也想不明白。他又抬眼瞥了瞥用手护着脖子不断调整坐姿的孟琬,索性翻身下床,走到孟琬跟前,硬邦邦道:“孟琬,你到床上去睡吧。”
孟琬睁开眼,慢吞吞地问:“那殿下睡在哪?”
“我睡椅子。”
孟琬也是习惯了和他阴阳怪气,顺口便说道:“殿下金躯贵体,哪能睡在椅子上?”
谢玄稷剑眉微蹙,“本王在外行军打仗多年,什么样的地方睡不得?断没有让你一个姑娘家睡这里的道理。”
“可我偏偏就喜欢睡在椅子上,安心。”孟琬一动不动。
“你还真是不识好人心。”
说完,自己也搬了个椅子和孟琬并排搁着,也歪歪靠在了上面。
孟琬看这么大个人杵在自己旁边,当是真无奈极了。
这叫什么事?
她只好站起身,晃了晃谢玄稷的椅子,叫他睁眼,“殿下,不如这样吧,我们也别互相推辞了。”
说着就将手伸到了鎏金鸳鸯衔牡丹霞帔坠上,将金钩一把摘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谢玄稷显而易见地变了脸色,“你先把衣裳穿上。”
孟琬哪里会听他的,得意地扯下霞帔,转过身将它铺到了床上,回头给谢玄稷递了个眼神道:“喏,这就是楚河汉界了,我们各睡一边,互不干涉。”
“你倒真不怕……”谢玄稷突然不说话了,冷着脸看她。
孟琬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偏生就要和他对着干,眨眨眼道:“有什么好怕的?”
说话间,侍女碧云已端了醒酒汤进来。瞧见孟琬还穿着礼服,带着满头珠钗,而谢玄稷那边只穿了寝衣,心道恐怕是新娘子害羞,不好意思自己宽衣,自家王爷又不会主动去服侍一个女子,于是体贴道:“奴婢来服侍娘娘梳洗更衣吧。”
谢玄稷不动声色地走到屏风后面,背对着孟琬站着。
碧云替孟琬解下袄子和褶裙,换了鹅冠红的缠枝牡丹寝衣,又帮她细细卸着脸上的粉黛。
谢玄稷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一回头,正好看见碧云抽走了她固定发髻的凤钗。一头如瀑的乌发瞬时间散落在肩上,遮住了丝绡下若隐若现的肌肤。
谢玄稷脸上发烫,正要再转过身去,却看见孟琬已经站起身,施施然朝他的方向走来,隔着屏风微微欠身道:“殿下,我这里已经好了,就先上床歇息了。”
然后也不等他,转过身爬上床,面朝墙壁躺到了最里面。
碧云一愣。
谢玄稷倒似乎全然不计较她的无礼,直接到了屋外洗漱。再进屋时,立刻灭了灯,迟疑了片刻,还是背朝孟琬躺进被子里。
寂静的房间里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衣衫摩挲的沙沙声。
谢玄稷呼吸虽有些不稳,可也的确是困了,侧卧着闭目养神。
意识昏沉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莫名其妙迈入了另一个世界。仿佛也是在王府,只是里头的陈设装饰好像和相王府不太相同,要更繁复气派一些。
红烛摇曳,春光融融。
他看见自己走向端坐在床榻上的女子,嘲弄地抬起她的下巴,弯下腰轻轻在她唇畔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你还真的来了,我以为你预备为他守一辈子的贞呢?”
“形势比人强,朝中有裴太师居功自傲,地方有信阳王在南边虎视眈眈,本宫无一兵一卒可用,总需要寻个依靠。”
他又听见自己嗤笑一声,“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坦诚,连说几句好听的哄本王也不肯。”
女子垂首躲开他的触碰,“王爷要叫本宫说什么呢?你我之间又无旧情可叙,能说的,大约都是王爷不愿听的,倒不如不说了。”
屋内沉默了下来,只有烛芯发出“哔剥”的声响。
女子缓缓起身拿起桌上的剪子,将窗边红烛的芯剪断。
室内的烛光亮了几分,在女子酡红的面容上又晕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他看清了。
这眉眼含波,面若桃花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孟琬。
谢玄稷从前也梦见过孟琬几次,但梦见的几乎都是替她画眉,同她赏月这样的事,虽然也算是夫妻的闺房之乐,但从来不曾像眼前的场景这般绮丽旖旎。
他不觉有些出神。
此时孟琬回眸望着他,映在屏风上的剪影窈窕婀娜,仪态万方,她低笑道:“你我都是没有什么真心的人。我来见王爷,为的是借王爷之力在朝堂上站稳根基。王爷要我来,除却男人这贪慕声色的本性,怕更多是为了羞辱我,羞辱昭明。”
“和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的确是舒坦,”谢玄稷笑道,“只是,你还当真是误会我了。你跟了我,再叫那小崽子叫我一声亚父。如此一来,父不反子,子不忤父,你还能打发这深宫寂寞,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孟琬笑了笑,“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不妨把话摊开说,不作那虚情假意的文章,也好知道彼此要的是什么。”
谢玄稷一把扣住孟琬的手腕,似笑非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想要的是什么?
“当然。”孟琬抽出手,轻轻拉开他腰间的系带,缠在指间绕了两圈。
谢玄稷放声大笑,立时按住她的肩膀向后一推,将她放倒在床褥间,随即衔住她微凉的嘴唇,想要撬开贝齿长驱直入。可孟琬却始终紧闭牙关,丝毫未给予回应。
谢玄稷一气之下用了力,咬破她的下唇,血腥味顿时弥漫在二人唇齿间。孟琬吃痛,终于松开牙关,任由他闯了进去,肆无忌惮地与她勾缠。
孟琬喘息得厉害,呼吸几乎已被他掠去,最后实在受不住这种折磨,用力将他推开,“你要弄就直接弄,别做这些无用的。”
谢玄稷停下动作,眸光冷了几分,“你当真要这样?”
孟琬不说话。
“好,那我就如你所愿。”
他说到做到,不再做那些无用的事。他们本不是有情之人,也不必做那有情人才做之事。可不想才刚照她的意思楔了一点,她便脸色煞白,倒抽凉气,身躯剧烈地颤动起来。他于是不敢擅动,等她缓和一些了才继续,可她还是差点将嘴唇咬破,额发间大汗淋漓,生理性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落,似是痛苦至极。
谢玄稷也慌了神,“你这是怎么了?我也并没有怎么……”
孟琬摇了摇头,难堪道:“你不必管,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谢玄稷茫然低下头,视线不觉落到床单上的斑斑点点上,只愣了一瞬,顿时明白了一切,一把薅过孟琬,大吼了一声:“孟琬,你是怎么回事!”
孟琬眼神涣散地看着他,不知这汹涌的怒意从何而来。
他问:“你先前是不是没有和他……”
“与你无关。”
“孟琬,你就这般自轻自贱吗?”他嗓音冷冽,冰刀一样的目光直直投向她的眼底。
尽管她此刻是失神的。
他却还不依不饶地痛骂她:“他活着的时候为了晁氏打压你,临死的时候也是和晁氏难舍难分,哀求我放过晁氏,未曾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当他是在床上有多厉害呢,让你这般念念不忘。结果你和他连夫妻都没做过,却为了他的江山,为了他的儿子跑来向我献身,还被我弄成这副模样。孟琬,你叫我怎么说你?是说你蠢,还是说你待他痴心一片,感天动地?”
谢玄稷气得发了狠,恨不得将她捣碎。
孟琬咬紧牙关,一点声音也没漏出来,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滑向腮边。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云消雨散后,他终于还是将她按在胸口,一点点吻去她脸上的泪痕,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罢了,你也别哭了,是本王不好。要是真这么难受,本王便就伺候你这一回。”
他随即俯下身吻开她牡丹花一样水光潋滟的唇瓣,她再如何推拒,都是无用。直到哆嗦着出了声,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肩膀里,他才抬起头苦笑道:“你这个人,实在是倔得很。”
一阵大风刮过,吹灭了窗前的烛火。
眼前的画面戛然而止,只剩一片黑暗。
谢玄稷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时,案上的红烛烛泪斑斑,窗外天光渐亮,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谢玄稷连忙低下头,发觉自己衣衫齐整,身旁的孟琬似乎还在熟睡,身上也被寝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们之间明明很清白。
果然是一场梦。
只是那个梦来得太过真实,让他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他揉了揉眉骨。
可他为什么会做这么荒唐的梦呢?
绮梦
谢玄稷对此困惑不已,甚至还从困惑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沮丧。
他固然算不得一个高风亮节的君子,可自问这些年来也称得上克己慎独,守心明性,从不曾放纵自己对什么人什么事产生不该有的欲望。
少时,父亲一度把他当作储君培养,母亲教他“蛾眉皓齿,伐性之斧”,先生跟他讲“贤贤易色”,都是在告诫他为君者切莫沉溺于声色犬马,以免消磨意志,扭曲心性。
他对此深以为然,亦不愿辜负父母师长的期许,于是愈加严于律己。
京中狎妓之风盛行,王孙公子,文人墨客自诩风流,大都以结交秦楼楚馆的行首为傲,在府中豢养伶人乐工更是寻常。连谢玄翊都曾向大哥宁王讨要过他府上的一个歌女,改头换面送到自己身边侍奉,为此不知闹了多少风波。
但他从未沾染过这些纨绔习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