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稷派了重兵在正殿把守,孟琬一靠近便被拦下了。
许幽眼神示意他们让开道路,放他们进去。
帝后与太后三人的遗体均未装殓,潦草地摆在地上,只在身上盖了一层白布。
许幽解释道:“因为事发突然,寿棺还没有预备,不过相王殿下已经着人去办了。”
孟琬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身体已经不听自己使唤。她抬手要去掀开白布,被许幽急忙制止,“淑妃娘娘,您还是别看为好。”
她没有听。
随即便看见谢玄翊被斩下的头颅和郑氏鲜血淋漓的面孔。
孟琬险些呕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如此惨烈的死亡,是她第一次见识到权位争夺的冷酷,是她往后十余年的梦魇……
也是横亘在他和谢玄稷之间无法弥合的伤疤。
孟琬缓缓睁开眼,看着琉璃灯的光浮动在幔帐上,似水中的波纹,一层堆着一层,一浪压过一浪,自己宛如飘在大海上的小船,被巨浪裹挟着进入风暴最中央。
不能嫁给谢玄稷。
她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
孟琬没了睡意,坐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
第二天清晨,孟琬将信交到竹苓手中,嘱咐道:“烦劳你替我把它交给卫公子。”
商议
卫淇在屋内温书,忽听身后传来轻轻悄悄的脚步声,转过头,便见小厮昌恒背着手晃到跟前,从身后变出了一封信。
“这是?”卫淇不明所以。
“这是孟尚书府上的丫鬟竹苓送过来的,说是她家小姐要我转交给公子。”
卫淇接过信正准备拆开,余光恰好瞥见昌恒站在一边憋笑,两眼还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信,忙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欲盖弥彰道:“你去厨房看看二沉汤好了没。”
“才刚炖上,哪就这么快。”
卫淇眉头一皱。
昌恒见状立刻缩回脖子,连声赔笑道:“这就去,这就去。”
待昌恒走远了,卫淇才将目光落回到信封上“卫公子亲启”五个字。
字迹遒劲端严,骨秀肌丰,浑朴却不失灵动,确不负其京城第一才女盛名。
卫淇早闻孟尚怀之女师从文坛领袖晏善渊,通经史,擅辞章,书画亦不逊色于翰林院诸多学士。他初时还以为是坊间夸大其词,直到那日家宴,孟尚怀携女前来拜访,见其姿仪谈吐不凡,方知传言非虚。
或许那时起他便对孟琬生出了些许不一样的情愫。
只是自宴会分别后,两人再没碰面。卫淇忙于备考,无暇分神,也就当自己是倾慕其才华,并不作他想。
可那日会真观偶遇,她竟还记得自己姓字名谁,又知道自己是今年科考,不由动了心念。奈何刺杀一事突然,匆匆告别,没来得及邀她再次相见。
回到家后,他更加勤勉于功课,只希望金榜题名后她能对自己加以青眼。
没想到孟琬会在这个时候主动给自己写信。
卫淇既是欣喜,又是忐忑,迟疑了好半晌才将纸笺展开。然而才看了前几句话,眸光就瞬间暗了下去。
信中写道,皇后有意将她指给相王为妃,她不愿嫁与帝王家,想借八字命格刑克为由推辞赐婚。听闻他素来与方外之士多有往来,故而向他求助。
卫淇放下信,对着满桌的书籍文稿,只觉得疲惫不堪,亦分外无力。
他燃亮油灯,正打算将信焚毁,昌恒此时却已经打厨房胡乱转了一圈,站回书房门口了。
他只好将灯熄灭,收回了信纸。
昌恒也是纳闷,刚才还是笑意融融的公子怎么顷刻间变得愁眉不展,脸上阴云密布,于是打探道:“公子这是怎么了?同那孟家小姐吵架了?”
“你别诨说,她是同我有要紧事相商,”卫淇将信叠好,夹进书页里,又转过头问,“竹苓走时可还和你说了什么别的话?”
“竹苓姑娘说,若公子要回信,还望亲自交予她。”
卫淇思忖片刻,吩咐昌恒道:“你赶紧乘车追上竹苓,问她何时得空。”
“好。”
昌恒抬腿就要往外跑,又被卫淇叫回来:“对了,你再去打听打听府里有没有什么来过什么道士法师,最好是能在宫里说得上话的。”
魏晋以来,世家大多崇尚道法,结交方外之士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甚至还会被奉为美谈。
可卫家以儒学治家,不语怪力乱神。卫老爷平素最看不惯那些纨绔子弟整日里不务正业,炼丹画符,追求长生,并不许子女掺合这些事。
昌恒遂疑惑道:“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你只消照做,其余的就不要多问了。还有,千万别让老爷和太太知道。”
“是,我这就去办。”
没过多久,昌恒就带话回来:“竹苓姑娘说,明日未时,天喜酒楼,静候君至。”
昌恒顿了顿,又道:“道士仙师的事情,我一时半会儿还弄不明白,须等老太太回府再去打听。”
卫淇颔首道:“也只能如此了。”
次日,卫淇去往天喜酒楼赴约。进了雅间,并不见竹苓,只有一个穿着麻布裋褐的小厮背朝他站着。
卫淇一眼认出此人就是孟琬,朝她作了个揖,温声道:“孟姑娘。”
孟琬回身行礼,问候道:“数日不见,公子可安好?”
“一切安好。”
孟琬叹了口气,歉然道:“我本不愿以私事叨扰公子,可如今已然是走投无路,除却之外公子又认不得什么别的人……”
卫淇宽慰她道:“不妨事的,我视姑娘为友。姑娘有难处,我自不会袖手旁观。”
孟琬又道了声谢,才问:“我信中提及的事,公子可有门道?”
卫淇面露难色,拢了拢衣袖道:“姑娘恐怕是有些误会,那日我去会真观许愿,只是从祖母之愿。我平素并不与道士和尚打交道,亦不通方术。”
孟琬微怔。
前世卫淇铁了心出家做道士,为此不知道闹出多少是非来。
他后来的妻子,郑氏的侄女郑妙言有段日子三天两头地跑到寿安宫哭诉,把郑太后气得大发雷霆,数次降旨申斥,甚至差一点把卫淇拉出去用大板子打死。
可卫淇是个硬骨头,被打得血肉模糊也不肯放弃上山修道。郑太后拿他实在是无招了,叫来卫父写了和离书给郑妙言,听凭其改嫁,才算把这件事揭了过去。
孟琬原以为卫淇对修仙一事如此执着,应当是自少时就喜好黄老之学。没成想他此时竟对道法一窍不通,不觉暗叹世事无常,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孟琬黯然道:“那我再问问旁人,公子费心了。”
“此事也不是十分难办,只是多需些时日。”
“可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未必。”
孟琬抬眸,“公子这是何意?”
卫淇问:“你可还记得会真观刺杀郑贵妃一事?”
“自然。”
“此案正好是家父与刑部侍郎主审,”卫淇一边回忆一边说道,“那刺客轻功了得,宣威卫的人搜遍了整座青云山,却是连一个脚印也没看见,唯一的证物就是射向郑贵妃的那支箭。”
孟琬若有所思道:“国朝尚文抑武,不许民间藏匿武器,所有的兵器盔甲都须兵部统一登记造册,再由专人看管。各个卫队的兵器形制虽大同小异,但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出分别的。”
“正是,”卫淇接着说道,“那么此箭要么是民间私造,要么就是从军中偷出来的。”
“所以是什么?”孟琬心跳骤然加快。
“经兵部核查,此箭出自右骁卫,而右骁卫的统领廖云铮与相王过从甚密。刑部尚书连夜提审了廖云铮,他只承认了渎职之过,拒不认与行刺之事有关。”
廖云铮这个名字,孟琬并不陌生。
此人骁勇善战,精于谋略,若不是当年他与谢玄稷走得实在太近,她定会对她委以重任。
前世谢玄稷临死前特意提起过此人,她最终也在谢玄稷死后将廖云铮召回京师,重新起用。
孟琬胸中五味杂陈,脸上却不动声色,“这也符合常理,谁人行刺会大剌剌地拿自己卫队的箭?”
“家父将此事事无巨细地奏明陛下,陛下勃然大怒,当即就下旨要将廖云铮凌迟。还是家父说此案尚不分明,留廖云铮一命日后还有用,陛下这才作罢,只将他关押在诏狱。”
孟琬凝眉道:“我还是觉得此事十分蹊跷。”
卫淇不欲把话题扯得太远,解释道:“这当中的腌臜事,我向来也不甚关心。只不过如今陛下为廖云铮的事情迁怒相王,怕是没有兴致给他赐婚了,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孟琬点了点头,却觉得心头一阵空虚,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大齐多年来内斗不止,权臣宗室相互倾轧,势力此消彼长。这固然是皇帝为制衡各方有意纵容的结果,可长此以往,消耗的是国力,也是民心。
“容我再想想吧,多谢公子肯同我说这么多。”
卫淇问:“姑娘还要这样生分地唤我公子吗?”
孟琬笑了笑,改称他的表字:“那就多谢渠平了。”
辞别了卫淇,孟琬从后院翻墙溜回了房间,幸得无人撞见。
回屋后,她连忙脱下小厮的布衣,换上水红色的交领襦裙,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花间词》,假模假式地翻看。
没过多久,孟尚怀下衙回家,见孟琬读书读得专注,略微放下心来,和蔼地笑道:“平日里都见你看的是经史,怎么今日挑了本闲书看?”
孟琬答:“先前看的不是这本。”
“哦?那看的是什么?”
“方才我看《新唐书》,读到兄弟阋墙以致玄武门之变,心里觉得惶恐,便将它丢到一边了。”
孟尚怀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还是那句话,这件事情你做不了主,你爹我也做不了主。听爹一句劝,莫要在这里使小性子了。”
孟琬当然知道使小性子无用,不指望靠闹闹脾气就让父亲帮她想办法退婚。
只是她越是折腾,孟尚怀就越会觉得她已经黔驴技穷,要是她安安静静的,反而会被怀疑是不是在暗地里搞什么小动作。
孟尚怀果然没看出她的异样,又好言好语地劝道:“明日教礼仪的嬷嬷就要来了,千万别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更不要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怎么明日嬷嬷就来了?”孟琬有些意外。
这好像和卫淇跟她透露的消息不大一样。
说话间,小厮匆忙来报,宫中来的使臣已至孟府门前,要孟大人出门相迎。
孟琬不甘心地问:“可有说为的什么事?”
“为相王殿下纳妃的事。”
赐婚
国朝娶亲承袭先代传统,上至皇亲,下到士庶,皆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
而这纳采正是六礼之首。
说是议婚之仪,可向来都要经由双方父母议定之后,男方才会遣媒人上门送上礼物。若此时再有什么异议,便是算是背约,丢的是两家的脸面。
孟琬本打算想法子让皇后在这之前打消赐婚的念头,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往后再想要悔婚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前来册封的使节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吴王,这倒有些出乎孟尚怀的意料。
他近几日还在苦恼,会真观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右骁卫弓箭被盗一事矛头更是直指相王。皇帝本就对相王有偏见,无论他是否真与刺客有关,受到波及都是必然的事,成王和郑贵妃也免不了借此事大作文章。
本以为皇后此时应当无暇顾及相王的婚事,却不想求亲的日子反倒比计划提前了些,而且派来的使节身份尊贵,德高望重,足可见皇帝对这桩婚事的重视。
思及廖云铮的事大概并没有对相王造成太大影响,孟尚怀亦稍稍放宽了心。
依礼制,孟琬应待在闺中,不必露面,由孟尚怀和江氏将吴王及其他礼官迎入前厅,听其致词。
不过孟琬向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她想站到屏风后面看看,孟尚怀也就随她去了。
吴王身着朱红色的吉服,朗声道:“相王纳配,属于懿德。邦有常典,使某行纳采之礼。”
孟尚怀照例作谦恭状,推辞道:“臣孟尚怀之女,德薄能鲜,不足以备采择。”
吴王于是命随从将十余箱贽礼抬到院子里,大雁和圭、璋、琮、璧四玉陈于前厅,随即宣制:“某奉诏采择,纳孟氏女为相王妃。”
“制以臣之女,可以奉侍相王。谨承制命,臣不敢辞。”
奠雁礼毕,吴王又行问名之礼,“某既受命,将加诸卜筮,奉制问名。”
孟尚怀答:“臣长女,名琬,妻江氏所出。”
孟琬在屏风后听着使节和父亲严肃的一问一答,心头无故升腾起一种微妙的荒诞感。
一同浮现在脑海里的还有前世谢昭明大婚前,雪花一样飞进福宁宫的奏疏。
奏疏里写的当然不是什么好话,大多都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这样的老生常谈,孟琬懒得同这群酸腐文人计较。
不过,这其中御史姚植的言辞尤为激烈,几乎是扯掉了内闱最后一块遮羞布。
折子还没送到谢昭明手中便被谢玄稷截下了。
他旁若无人的走进康宁殿,拉过正在描眉的孟琬,让她坐到自己膝上,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拿着奏折,语带讥诮地念道:“太后私通摄政王,枉顾人伦。臣请陛下即令太后撤帘归政,莫使秽乱后宫。”
孟琬攀住他的脖颈,嘲弄道:“王爷如今是越发不拘小节了,连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也做。”
闻言,谢玄稷将那奏折随手一丢,空出的手正好抵在她的后腰,沿着光滑的薄纱慢慢下移,引得怀中的人一阵颤栗。良久,待听得一声低哑的哼吟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转动着湿漉漉的扳指,“叫得真好听,可比你平日里说话中听多了。”
“这还得多谢王爷,几日不见,王爷伺候人的功夫见长。”孟琬低笑几声,说罢便要起身整理适才被弄乱的裙裾。
谢玄稷偏不让她如愿,攥住她的手,狎昵地将它按在了别处,笑叹道:“你为我那侄子的江山,倒是什么都能舍得下,可惜人家何曾领你的情。”
孟琬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脸上笑意不减,“王爷说笑了,我便是想寻个面首泄火也找不到王爷这么好用的,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
谢玄稷眸光一冷。
她又接着专拣他最不愿听的说:“本宫受先帝托孤之重,自当践诺。虽死犹不惧,何况只是一个虚名?”
这句话终于让眼前之人眸中因欲而生的潮气倏忽凝成了冰。
一个不留意,谢玄稷已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朝内殿深处的床榻走去。
孟琬眉尖微蹙,“谢玄稷,你放肆!”
她私下里一般称呼他的字,对他不满时语带嘲讽地叫声王爷,殿下,除却盛怒,不轻易连名带姓地叫他。
他却没有要停下动作的意思,才将人放下,便覆身而上。须臾,衣衫逶迤于地,炽热的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侧颈,很快又移到了下巴,最后在将要触上她的唇时被别过脸避开。
“娘娘,”谢玄稷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在她的唇角轻轻摩挲,“你我既担了罔顾人伦,秽乱后宫的恶名,总不能白挨这一遭骂,你说是与不是?”
孟琬放开抵在他胸口的手,重新勾住他的脖子,自嘲地笑了笑,“你说得在理。”
外头狂风大作,窗户被吹得砰砰作响。
云雨正浓时,他存心报复回来,轻笑道:“叫声夫君来听听?”
孟琬不肯,他也就不让她好过。
到最后,她耐不住低骂道:“你又何必这样欺我?这奸夫算得上哪门子夫彻底失去意识前,她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像悬崖边两株缠绕藤蔓,难舍难分。滚烫的鼻息在她耳边拂动,本应温存的低语,却透着彻骨的冷意。
“孟琬,我们这对奸夫淫.妇注定是要一起下地狱的。”
孟琬怔忡地想。
也算是一语成谶。
前世之事已是飘渺微茫不可追,咫尺之遥的礼官还在继续唱着贺词:“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
良缘夙缔,佳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