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子的话里,赵立仁总结了几点中心思想。
其一,作为“宠妾灭妻”的重点案子来抓,给朝廷官员敲响警钟。
赵立仁心道,还好,这点上他算是做得不错,就一个青梅竹马长大的夫人。主要是家里这位善妒还彪悍,把他管得死死的。
他不敢啊!在外头,见到美人儿顶多瞟几眼。回家之前,还得把眼睛擦干净点,不然他夫人都能从中寻出蛛丝马迹,那可不得了。
难怪他夫人属狗的……咳,扯远了。总之,天子要重罚时成轩宠妾灭妻。
可由于时成轩刚死了双亲,虽可免除重罚,但免职和杖责二十是需要的。
且,还要当众杖打,以儆效尤。
其二,拐卖人口,当朝向来惩罚严厉。尤其是家族中亲属关系的拐卖,更是重中之重。
赵立仁将卷宗翻开研究起来,又亲自下狱了解一番。确定证据完整,可以直接定案。
可如此一来,定会掀起对时安夏流浪十年的种种猜测,恐怕对姑娘名节不太有利。
赵立仁立刻派人去请了时安夏。
时安夏直言,赵大人尽管公事公办,不必顾忌太多。
如此,告示贴出,次日于京兆府门外,当街处温慧仪凌迟之刑。同时出的告示中,还提到了时成轩宠妾灭妻,行杖刑二十。
消息传到时成轩耳里,他麻木了。
如今的他,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妻子也没了。好容易儿子中个会元,因着这一场丧事,殿试也不用参加了。
他觉得自己倒霉透顶,简直万念俱灰,如行尸走肉。
唐楚君这会子考虑的事情就多了,但当务之急是儿女的亲事。
北翼的规矩是家中如果有老人走了,做儿女的,还有孙子孙女们,要么一个月内成亲,要么守孝三年以后才能成亲。
可一个月内成亲……真的太仓促了。
她女儿都还没及笄,这这这……老的走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活着的时候尽干蠢事,怎的走了还这般碍事儿?
郑巧儿提议,“先问问起儿和夏儿自己怎么打算吧。他们若是愿意一月内成亲,定然是好过三年后了。魏姑娘如今也十六了,再等三年,都十九岁了,多难熬啊。”
唐楚君点点头,如今她其实已经不太担心晋王“有缘人”一说了。
皇太后都被圈禁在西山,谁还来作妖?
况且明德帝是个明君,又很看重她的一双儿女,绝对不会在明知她儿女有亲事的情况下,还来个指婚。
不过,唐楚君还是决定把儿女叫来问一问。
如今唐楚君还宿在海棠院没搬,是时成轩来求了她,请她暂时给他留个脸面,省得外头的人这时候说三道四。
唐楚君答应了,但没穿孝服,就留在海棠院里不出去。
外头有于素君打理,旁人便是以为唐楚君心头有芥蒂,也没引起过多议论。
毕竟一个当婆母的换了人家儿子十六年,任谁也不会有个好脸色。倘是这会子还装模作样哭哭啼啼,反倒惹人说她造作。
唐楚君这便召来儿子女儿问,“成亲的事,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时云起道,“儿子去问问魏姑娘以及她家里人的意思。如果他们愿意一切从简,儿子就在一个月内成亲。”
唐楚君看着女儿,“夏儿,你呢?”
时安夏想了想,“女儿也去问问岑鸢,看看他怎么说。”
她在府里找岑鸢的时候,他正从外头回来。
时安夏一身孝服站在梨花树下,等他走近,开门见山问,“青羽,你是想在一个月内成亲,还是三……”
“一个月内。”未等小姑娘说完话,岑鸢目光灼灼落在她瓷玉般的脸上。
第279章
我便与天下为敌
小姑娘孝服着身,许是累着了,面色有些苍白,便是显得楚楚可怜,把身上自有的威严和强势隐藏得很好。
她本来生得极美,站在满是白色梨花的树下,就像梨树成仙一般。清凌凌的眸子闪着碎光,“你想好了?一个月?”
一个月我都嫌长。岑鸢凝着眉头,“自然是想好了。”
小姑娘轻咬了一下嘴唇,那唇瓣上就润了一层淡淡光泽,“你看,是你入赘,还是我嫁?”
“都依你。”岑鸢想了想,补充道,“如意街九号那宅子,是咱们的,大体我布置好了。不够的,以后再添。”
时安夏听懂了。
她住侯府,他就跟她住侯府;她住九号宅子,他就跟她住九号宅子。反正近,几步路的事儿。
这人啊,真豪,也不知是什么来头。问他,还不肯透露,神神秘秘,只说成亲后才会告诉她。这是怕她跑了吗?
要知那如意街九号的宅子,可是曾经京城第一富贾的宅子。能在这个区住的富贾,实是凤毛麟角。
因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这家人离京去了肃州,便是要卖宅子。许多王公贵族,富贾商人都来问过,全因要价过高,打了退堂鼓。
没想到,最后宅子被岑鸢买下来了。
那得花多少钱啊!
就想起几月前,她站在后门跟他说,“你愿意做我的府卫吗?银子每月一两,管吃管住管狗。”
后来,他跟她坦言,“我不缺银子。”
确实,他是真不缺银子呢。
时安夏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又提醒他,“亲事不能铺张,一切从简。”
她想着,对方也是世家望族,不一定愿意简简单单把一个少主的亲事就这么办了。
“入赘都使得,从简有什么问题?”岑鸢眼角逸出一丝微微的笑,如天边落下的晚霞,“只要新娘不换人,别的都可。”
时安夏听得脸儿羞红了,忙低下头。这人!大白天的,真冒昧啊。
默了默,她轻轻抿嘴,“我两岁被温姨娘拐卖出去……你娶我,有可能会听到一些难以入耳的流言。”
尤其温姨娘明日当众行刑,满城话题必围绕着她走失十年的遭遇,且皇太后的余党也一定会到处散播她曾经被人如何如何。
“我已经听过了。”岑鸢正色道。
“你可以不介意。可你是洛家继承人,他们愿意继承人娶的女子身上有污点吗?长辈会不会反对?”她仰头看着他深邃如光影的瞳孔。
“这不是你的污点。他们也不敢反对。”岑鸢凝眸,看着小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
当然有。时安夏便是问,“悠悠众口,若天下人都骂我辱我,长此不休,你又当如何?”
包容一天,容易;包容一月,也容易;可天长日久呢,还会愿意吗?
“那!我便与天下为敌。”岑鸢目色沉沉,一字一句。
时间对他来说,从来不会消磨热爱。反而时光越久,越醇厚,醇厚到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都能自己把自己哄好,朝着她飞奔而来。
她不记得他,不要紧;只要他记得她就可以了。
她不喜欢他,不要紧;只要他喜欢她就可以了。
总有那么一天,她可以不记得曾经的他,但她不能不喜欢这样一个喜欢她的他。
岑鸢温润了眸色,从时安夏发亮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执念。
有一条纤细的心弦就那么被拨弄起来。轻轻的,轻轻的,荡漾着余音……时安夏觉得,这话曾经听过。
我便与天下为敌!
仿佛一段悠长岁月中,真的有人曾愿为她与天下为敌。
岑鸢问,“还有顾虑吗?”
小姑娘微垂着眼睑,“若你说话不算话,又当如何?”
岑鸢抬手,将一把匕首从腰上取下,手柄放入小姑娘手里。
匕首脱鞘而出,寒芒乍现。
他将匕首的尖端抵在自己心脏处,“那你就用它杀了我。”
小姑娘握着匕首的手,一点不抖,反而向前用了点力。
匕尖轻易戳破了岑鸢的衣服。
她微微扬起头,认真而郑重,“那我可当真了!你若说话不算话,我就用它杀了你。”
岑鸢眉头挑了一下,笑着落下一字,“好。”
小姑娘小心翼翼将匕首塞进鞘里,然后收入袖中,趾高气扬的,“没收啦。”
岑鸢笑意更浓,“好。”
小姑娘想了想,又道,“还有……”似乎很难为情,不好意思开口。
岑鸢却是看懂了,“我知道的,孝期不能圆房。”他又想伸手揉她额发,生生忍住了,“放心吧,你本来也没长大。三年后,更好。”
小姑娘小脸红红的,扔下一句“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回母亲的话”,跑了。
她一向稳重,行走端庄,像这般蹦跳着跑开,是第一次。
岑鸢看着小姑娘纤细娇小的身影,心里暖洋洋,甜蜜蜜。
娇养着他的小姑娘长大,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只是,真的可以娇养着她,不让她经历风雨吗?
他不能保证。他想自私一回,风里雨里,尸山血海,他都想带着她共同走一遭。
岑鸢沉声道,“出来!再不出来我要动手了。”
霍十五气鼓鼓地从梨花林里走出来,“你整天就想拐走我妹妹。”
岑鸢没好气,“你客气点,那是我一个月后的娘子。”
霍十五的脸消了肿,脸上青紫於痕都还在。眼睛虽然已经看得见,却也没好完。
他撇撇嘴,“三年你都等不得!”
岑鸢转头就走,懒得理他,却是淡淡在心头道,“我已经等了一辈子!”
等待的日子太煎熬,他能数得清一年中,有多少天晴,又有多少天雨。
他在边关的时候,就是这么耗着生命里的每一日,远远守护她。
那时候,他没有资格向她示爱。
这一世,他不会再浪费一分一秒。
哪怕他明日死去,今日也得把这亲事先办了再死。
岑鸢大步走出侯府,一路还有人在喊他“府卫长”。
他唇角掩不去笑意。
府卫长这一步,是走对了。
还好,他信任她,没有再去纠结上辈子受过的委屈。
否则哪来如今这甜蜜日子?
他对她,自来是心软和死心塌地的。
不知不觉,岑鸢回到了养父陈家。
“大哥哥!”一个少女跑过来,笑盈盈道,“你看我这身衣裙好不好看?”
这是岑鸢养父的四女儿陈梦苒,今年十五岁,正是姐儿爱俏的年纪。
岑鸢看都没看,便是敷衍回道,“还行。”然后大步走向陈济康的书房。
陈梦苒被泼了冷水,倒也不恼。
就,习惯了。反正她大哥哥自来就是这副冷面孔。
但她还是喜欢往他跟前蹭,“大哥哥,你看看呀,好好看看呀。”
第280章
我只要一个妻子就够了
岑鸢站定,板着脸正色道,“四妹,如今是在京城。陈叔被封了爵位,跻身权贵。你是他的女儿,代表着他的脸面,你……”
“好好好,你烦死了!又跟我说教。”陈梦苒一溜烟跑了。
岑鸢也知,是自己的问题。
只要不是他的小姑娘,谁在他跟前晃荡,他都烦。
这可能是病,但他不想治。
富国男爵陈府是个四进的院子,很大,里面的陈设极新,连树木花草也都全部换过。
陈家有钱。早年陈家积累了一些财富,但远远没有现在富足。
这几年,岑鸢靠着手腕和手中便利,让养父避开了许多雷区,只赚不赔。
养父如今很听他话,什么事情都要问过他才敢下手。
他也不厌其烦耐心替养父筹谋。这是他欠养父一家的。
上一世,早在几年前,来追杀他的人,就把养父一家全杀光了,鸡犬不留。
这一世,他怎么都得护着些。
“陈叔。”岑鸢踏进屋,见陈济康正在看一幅字画,“怎的有这雅兴?”
陈济康大喜,“渊儿,快来帮我看看。”
岑渊拿起字画一瞧,挑眉问,“你买的?”
“这是不是真迹?”陈济康笑道,“长平爵爷送的。昨日登门交好,送来这个,说是一点心意。”
岑鸢淡淡道,“赝品。”
陈济康:“……”
就有点不死心,“你再看看,没准你看走眼了呢?”
岑鸢道,“真迹在我家小姑娘手里。你这个,不是赝品是什么?”
陈济康:“狗日的长平爵爷,还京城勋贵呢!欺我没有文化,岂有此理!”
岑鸢将字画顺手一拨,画轴便卷起来,“官府在城东为玉城重建捐款,你把这画用长平爵爷的名义捐出去就行了。”
陈济康一听,瞬间回过味儿来,大笑,“要说损,还得是你损!这狗日的长平爵爷要敢来找我算账,我高低得怼死他。”说完,便是想起正事来,“刚才我去建安侯府吊唁,礼数上没失了脸面吧?”
岑鸢摇摇头,“是那意思就成了。我来是想跟陈叔商量一下,我要赶在这月成亲。”
“这般仓促?也是,不然要等三年后去了。”
话音刚落,陈梦苒推门进来,翘着嘴,“三年后就三年后嘛!大哥哥,你就这么等不得?”
岑鸢沉了眉眼,“是等不得。”
陈梦苒跺了跺脚,“为什么啊!建安侯府那姑娘都还没及笄!而且她得守孝三年,你们就算成了亲也不能圆房。你急……”
陈济康虽是个大老粗,这时候也听不下去了,啪的一拍桌,“给老子闭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开口闭口圆房,像什么样子!”
陈梦苒委屈得低下头,“父亲,我错了;大哥哥,我错了。我就是觉得大哥哥不该这么急着成亲,兴许还有更好的人呢。”
岑鸢淡声道,“她就是最好的。我只要她一个。四妹,有的话可说,有的话不可说。今儿我只当你不懂规矩,饶过你一次。若有下一次,你以后就不必再叫我‘大哥哥’了。”
陈梦苒的眼泪在眶里滚了又滚,终于,一跺脚,捂脸跑出了房间。
陈济康叹口气,上前重新关上了房门,叫岑鸢坐下,才轻声道,“你四妹这心思啊,我这做老父亲的管也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