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鸢一时看得有些痴。
就好似想了几辈子的生活,忽然呈现在眼前,让人猝不及防。
大抵这就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意思。他是个俗人,就是恋慕有她的人间烟火。
岑鸢从怀里拿出来一包温热的糖炒栗子,打开油纸,替她剥壳。
他递过去,见她手指沾有油渍,还在给夜宝儿撕鸡肉,便是伸长手臂递到她嘴边。
她睡前漱过口,不该吃东西的。
软糯香甜的栗子味儿盈满鼻息,温热的果肉挨着她嫣红的嘴唇,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蛊惑。
她没抵住香甜的味道,红着脸,张了小嘴儿咬着栗肉,小口小口吃起来。
岑鸢低沉好听的嗓音便在清凉的月夜中响起,音色里都带着笑,“扫尾子姑娘。”
时安夏睁大眼睛问他,“什么是扫尾子?”
他微一沉吟,“松鼠的一种,就是你们所说的‘天籁鸮’。”
她顿时脸就垮了,“那么丑。”
“哪里丑?”他继续喂给她吃,技术已经很熟练,“松鼠很好看的,毛茸茸,吃起东西来,小口小口,就像你这样。”
时安夏顿时抿起嘴来。
她看着这样的岑鸢,觉得以后成了亲,日子应该也不错。
次日,春闱结束,便是有场大戏要上演。
第205章
你以为她是个良家女子
时安夏在云起书院的学堂里,等着肖长乐春闱结束的时候,正在看庄子上刚送过来的账本和清单。
她母亲陪嫁的庄子多年疏于管理,懒散吃闲饭的,挂空占位的,弄虚作假的,比比皆是。
她在年前就先换掉了一批人,当时做棉衣棉裤还招揽了些短工。
待过两日空些,她打算带母亲和魏姑娘到下面庄子走一走,散散心,也好把所有庄子重新盘活。
等一切都理顺了,她就把这些庄子全扔给魏姑娘管。自家嫂嫂该接手的就得接手了,反正进门是迟早的事儿。
时安夏时不时拿毛笔在册子上圈圈点点,做着记号,头也不抬地问,“派人去接了?”
北茴应道,“姑娘,都安排好了。”
时安夏点点头,又问,“西月回来了吗?”
北茴边替姑娘磨墨,边答,“回来了,在申大夫院里拿药。说是孟娘子开的药方里头有几味药,外面的药房都没有卖。”
“嗯。”时安夏将毛笔放在玉质笔搁上,又换了一本账册看起来,“多派几个做事得力的嬷嬷过去侍候,防范措施要做好,别传染了。还有,嬷嬷们的月银按双倍发放,另外再给五十钱奖励。”
北茴应道,“奴婢记下了。奴婢会把姑娘的意思给嬷嬷们带到,让她们都尽心侍候肖夫人。”
时安夏抬头道,“那病听来可怕,其实做好了防范措施也不用太担心。孟娘子是治这病的好手,常接触病人,也不见她被传染到。”
北茴道,“是,接触过肖夫人的丫环婆子,都按照孟娘子所开的方子沐浴过。只是她们心里还是会害怕。”
时安夏想起西月谈病色变的样子,十分理解。花柳病这种东西,被人称为脏病,自来都是认为无药可治,才让人闻之胆寒。
她又问,“如今肖夫人不愿回肖府,是安置在哪儿的?”
“回姑娘,是肖夫人原先自己陪嫁的院子,早前一直空置着。奴婢已派人里里外外都打扫好了,不过她现在住在里面,情绪不太稳定,总想寻死。”
“让侍候的人多看着点。肖夫人身边原先的嬷嬷先都关好,让肖长乐自己回来处理。”时安夏最忧心的,是如何把这病跟肖长乐说清楚。
那毕竟是他的母亲,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态度。但凡他露出一点嫌弃的表情,他母亲就没活路了。
北茴沉默半晌,实在没忍住,“姑娘,怎的有人这般心黑呢!那可是肖家的主母啊!她们怎可那样祸害?”
时安夏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北茴,“主母又怎样?自己没点手段,便是叫别人钻了空子。比如我母亲,不是一样被温姨娘算计得那么惨吗?”
北茴想着早前自家夫人那要死不活的模样,叹口气,不说话了。
又听姑娘道,“总有人不相信,说一个护国公府的嫡女,竟然被人换了儿子,又被人卖了女儿,还被一个妾室常年踩在头上蹦跶,这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北茴懦懦道,“夫人的性子是弱了点。”
时安夏淡淡一笑,“那你看她现在性子弱吗?父亲和祖父但凡要在哥哥的亲事上动点手脚,她现在能跳起来打人。”
北茴一想,“是这么回事。”
时安夏道,“是底气,一个女子的底气。我母亲自小没了娘,生活在继母的阴影之下,明里暗里都受着欺负。就算是护国公府嫡长女,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现在可不一样了,我一直就说,让她随心所欲,别委屈自己。她现在宁愿委屈我父亲,也不跟她自个儿过不去。”
北茴笑了,“二爷确实挺委屈的,好几次我都见他在海棠院外晃来晃去不敢进去呢。”
时安夏正色道,“如果肖长乐能给他母亲最强的底气,肖夫人定可从泥泞里爬出来。否则,就算是不寻死,也会郁郁而终。咱们女子,真是太难了。”
北茴恍然大悟,怪不得姑娘费那么大心思要单独见肖公子。
她家姑娘啊,真是世上最善良的好姑娘了。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便是听到一声“表妹”。
肖长乐气喘吁吁从门口跑进来,“听说表妹找我?”
他连家都还来不及回,就被时安夏的人接到云起书院来了。关键是只接了他一个,让他感觉很害怕。
“嗯。”时安夏在桌上一个小铜盆里净了手,又接过北茴递过来的帕子擦干,才轻轻道,“坐。”
肖长乐第一次见到时安夏这般沉静的模样,早前还是带着俏皮样儿的,今天说不出的严肃。
他疑惑又忐忑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时安夏垂下眉眼,没有立即开口,只让北茴将桌上物什收走,摆上茶具。
她亲自烹了一壶茶,替他斟上,“先喝杯茶。”
肖长乐也确实口渴,在贡院狭小的单间里待着,整个人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他一饮而尽,“说吧,表妹,到底什么事?你这让我心里很不安。”
时安夏没接他话,浅浅抿一口茶,淡淡开口,“惊蛰到你身边多久了?”
肖长乐拿着杯子的手一顿,皱着眉头,“可是惊蛰出了什么事?”
“你先回答我。”
肖长乐想了一下,“大约一年又四个月左右。”
时安夏又问,“你喜欢她?”
这么直白的问题,肖长乐的耳根红了个透,“谈,谈不上。”
“通房?”
肖长乐现在除了耳根红,脸红,连脖子都红了,难为情的,“表妹……”
时安夏正色道,“我问你,自有我的道理。”
肖长乐这才低了头,颓然放下手中的茶杯,“不是,她不是我的通房,我也没什么通房。但当时如果我不假意把惊蛰收为通房,她就会被卖进青楼了。”
“这是惊蛰跟你说的?”时安夏瞧着眼前这个书呆子,心里升起一丝无奈。
怪不得前世死得早呢,实在是太单纯了。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人家把他卖了,他还帮人家数钱。
时安夏又给他斟满一杯茶,“你就没想过惊蛰有可能是肖长河的通房?”
肖长乐睁大了眼睛,“那!怎么可能!”
时安夏挑眉,“怎么不可能?难不成你以为她是个良家女子?”
第206章
瘦马柳兰香
惊蛰,原名钟小玉,后改名柳兰香。
今年二十一岁,户籍淮州桂城。
七岁被父母卖给人贩子,进行“瘦马”训练。
其因姿色出众成为一等瘦马,高价卖给淮文王爷。后因柳兰香盗取饰物证据确凿,被淮文王妃发卖进青楼。
柳兰香在青楼里沉浮三年,遇上了罗姨娘给肖府嫡子挑通房。
她被选上了。
肖长乐瞧着手中字条,寥寥几句勾勒出惊蛰的前半生。
她唯一说过的真话,便是她的生辰,正是二十四节气惊蛰那阵子。
其余,谎话连篇。
肖长乐只是短暂失神,并没有特别伤心。
他对她不是爱慕,只是同情,也谈不上伤心。他还没意识到,就是这点同情,给母亲带去了多大的伤害。
他苦笑道,“看来是我眼拙了。她说她家道中落,被家里卖到大户人家做丫环。可小姐嫌她长得太出挑,又把她发卖出去,最终辗转到了罗姨娘手里。她说这次如果再被发卖,就只能沦落青楼了。”
可万万没想到,她本就出自青楼。
“想必她一开始就跟你说,她是罗姨娘放在你身边的眼线吧。”时安夏淡淡道。
肖长乐敛了眉眼,垂着头,“是。我便是伤怀她的身世,又惊讶于她的坦诚。觉得她生活不易,起了怜悯之心,便将她假意收作通房。如此,她便安全了。”
她成了罗姨娘和肖长河放在肖长乐身边的眼线,而肖长乐成了她的护身符。
这就是一个青楼女子的聪明之处,主动说起罗姨娘的险恶用心。她最知道如何拿捏人心,尤其是一个书呆子的心。
肖长乐沉默着,渐渐心里起了一阵凉意。
他虽然对惊蛰不是男女间的情爱,却也是付出了赤诚之心。
护她,怜她。
他自己没有妹妹,便是当她是妹妹一样疼爱。有好吃的还会藏起来留给她,也生怕她被罗姨娘不高兴卖掉。
现在时安夏却告诉他,她是个眼线!还是那母子俩的眼线!
就在前些日,他还差点为她中了罗姨娘的圈套。若不是唐星河跑来跟他说,“一切有我给你兜底”,他真的会犯傻。
其实他何尝没想过,这一次成全了肖长河,他还有下一次春闱。
可凭什么?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去成全一个想害自己的人?
这岂非是个笑话?
肖长乐低垂着眉眼,“是我太蠢了。”
“是,你是太蠢了。”时安夏毫不留情道,“你可知道,你的怜悯之心,却将你自己的母亲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什么?”肖长乐陡然拔高声量。
“难道你没发现你母亲生病了?还病得非常奇怪。”时安夏锐利的视线落在对方脸上,“已经三个多月不对劲,你就一点没发现?”
肖长乐心慌意乱起来。
母亲病得很严重?到底什么病?
他其实也隐隐察觉到母亲生病了,曾为母亲请大夫上门,但都被母亲赶走了。
只要一涉及到这个问题,母亲就会歇斯底里说自己没病,撵走了许多大夫。
并且从上个月开始,他去请安,母亲只让他在门外,隔着一道门交谈。
虽然母亲尽量说着高兴的话,但他感觉得到母亲是绝望的。
他那时候傻,也曾跟父亲提起给母亲请大夫。
在父亲请的大夫也被赶出去后,大家只当他母亲脾气变得很怪,就没在意了。
他是想着,等春闱结束,再好好陪母亲去医馆瞧瞧。
时安夏向北茴示意,便起身向外走去。
肖长乐不明所以,也站起身想跟出去。
北茴道,“肖公子,留步。”
肖长乐看着时安夏消失的背影,心慌意乱地问,“我母亲到底什么病?”
北茴向他微微福了福身,才道,“罗姨娘想取代主母已久,惊蛰为了讨好,献计可取主母的贴身衣物与青楼染过脏病的衣服混合洗。”
肖长乐如坠冰窖,手脚冰凉,轰的一声,脑子里有一根弦断了。
他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好半晌才从嗓子眼儿里憋出一句话,“什,什么意思?”
北茴低了眉回话,“就是肖夫人得了花柳病,痛不欲生,几次寻死不成。肖公子,您也不用怀疑这事的真实性,肖夫人屋里侍候的杨嬷嬷已经承认了,是她收了罗姨娘的银子,把肖夫人的贴身衣物递出去的。”
肖长乐骤然眼眶红了,泪水夺眶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母亲是被他害了的!
是他!
是他轻信了惊蛰,把一条毒蛇养在身边。
在他自以为做好事的时候,这条毒蛇便把带毒的牙齿咬向了他的母亲。
这一刻,他后悔了。
也真的伤心了!
北茴叹口气,“肖公子,事已至此,您应该想想要怎么对待肖夫人。我们姑娘说,肖夫人能不能活得下去,全看你这个做儿子的如何行事。”
如今肖文雄和肖长河母子还关在牢里,几人都是要流放到漠州去的。
肖府中真正主事的,也就是肖长乐自己了。
他是时候强大起来,将所有风雨挡在门外,不让母亲受一丁点伤害。
门外传来时安夏平静又温暖的声音,“长乐表哥,你跟我走。”
东羽卫衙。
马楚翼将时安夏和肖长乐带进一个屋子,然后打开墙上两个一寸大小的格子。
从这个格子,可以看到另一个房间发生的事。
那边,东羽卫正在审问四个长相猥琐的小混混。
小混混们不明白,明明已经审问过了,为什么还要审一次。
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们都吐出来了。
见他们一脸不情愿,还像看傻子一样看人,东羽卫一鞭子抽过去,顿时引来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东羽卫甲,“问你们什么,你们就答什么!不想吃鞭子就给我老实点!”
小混混们立刻哭爹叫娘跪在地上求饶,“小的遵命!小的遵命!”
东羽卫乙开审,“为什么要绑架肖家主母?谁主使的?”
小混混甲:“我说我说,是柳兰香!柳兰香找上我们,叫我们帮她绑架肖家主母。”
小混混乙补充:“柳兰香给了我们十两银子的定钱,事成之后,再付十两。”
东羽卫乙:“既是柳兰香让你们绑架肖家主母,为什么你们连她也一起绑了?”
小混混丙:“柳兰香说,她要演一场苦肉计……”
第20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