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梦太过不寻常,因为他醒来后在自己的脸上摸到了一片湿。
他哭了。
梦里的那个他哭了。
他实是没有办法解释这个反常的梦,开始认真正视小皇帝说过的话。眼前的这个姑娘……真的会是他以后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吗?
一顿饭下来,裴元惜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她以为吃完饭就结束了,谁知商行提议要饭后消食。更离谱的是,是他们三人一起消食。
眼下已过戌时,长街华灯初上。
躲在暗处的宣平侯其实并未远离,女儿同陛下单独吃饭他是一万个担心。待见到公冶楚也进了四合酒楼,他的心更是提到嗓子眼。
想到坊间传什么君臣争女,他恨不得冲进去。
等啊等,好不容易看到女儿出来,却见她还是同陛下一起。而且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大都督竟然和他们一起。
虽然大都督人高腿长走得快,但很明显三人是一路的。
走在后面的裴元惜有意同公冶楚保持距离,她和商行一边说着话一边放慢脚步。而公冶楚本来就走得快,很快把他们落下。
公冶楚冷着一张脸,走到哪都自带寒气。
他略回转身,眼角余光看到那边走边说的两个人。他们似乎在指着一旁的糖人摊子说些什么,少女在说少年在听。
母子?
心中浮现这两个字。
此时商行也看到他,牵起裴元惜往前跑,“快点,我们落下了。”
宣平侯看到这一幕,又恨不得冲过去。陛下怎么以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牵元惜的手,这……这……到底闹哪样?
裴元惜被牵着跑,很快追上公冶楚。
公冶楚冰冷的眸盯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商行立马松开,开心指着旁边的泥人摊子道:“我们也去让人捏一个吧。”
说完不由分说,一手牵着裴元惜,一手牵着公冶楚跑到那摊子前。
暗处的宣平侯惊得捂住自己的眼神,这……这……这也太胡闹了。陛下到底在做什么?两男一女牵在一起像什么话。
他觉得今晚真是惊吓太多,那可是大都督啊,怎么能由着陛下胡闹。
商行已经在同那捏泥人的交谈,说是要给他们三人都捏。裴元惜以为公冶楚会拒绝,谁知道他竟然没有吭声。
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她眼眸幽深,猜不透这些玩弄权术之人的心思。
捏泥人的多看了他们几眼,长得这么好的公子姑娘,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就是那个当爹的看上去太严肃。
“老爷,你家公子姑娘生得可真好。”
商行闻言,俊秀的脸满是错愕。
尔后明白过来,一张稚气的脸憋得通红。
公冶楚冷眉冷眼,眼神如刀。裴元惜觉得她还是装作没有听见的好,她眼神茫然飘忽,像是被另一边卖小玩意的给吸引过去。
商行弯着腰,轻声对那捏泥人的道:“我们是一家三口,你可别说错了,要不然我爹会生气的。”
捏泥人的脸一白,快速看了裴元惜一眼。暗道原来是继室,怪不得同继子一般大小。只是看发式还是姑娘家,莫不是还未过门?
忙抹着汗点头,抖着手捏起来。期间都不太敢看公冶楚,实在是这个男人太过吓人,他总觉得自己脖子冷嗖嗖的。
感觉被人盯着冷嗖嗖的人可不止捏泥人的一个,还有宣平侯。
宣平侯敢肯定大都督定然已经发现自己,他方才感觉大都督冰冷冷的目光往他藏身的地方扫了好几次。
他冷汗直冒,手心里也是汗。
不怪他多想,他实在是害怕女儿会卷进他们的君臣之争。古往今来,被称为红颜祸水的女人有几个好下场的。
不管是为权也好,为利也好,被摆在面上视为争夺之物的女子总不会有好结果。他的元惜,到底是哪里惹到这对君臣?
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女儿远离他们。
突然行人躁动起来,好像前面发生什么事情。
方才商行同捏泥人的说话时,已不知不觉移到一边,而裴元惜则在不知不觉中同公冶楚站在一起。
她靠近的时候,公冶楚似乎又闻到花香。
那种香气淡而清雅,有着绝好的安神之效。纷纷杂杂的喧闹像是在远去,万家灯火也变得朦胧而温馨。
他敛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人群往那边拥挤时裴元惜好像被人撞了一下,一只大手托住她。坚实的力道从腰间传来,她错愕地看着扶住她的人。
公冶楚冷漠的眸中闪过一丝懊恼,手一松她往下直直倒去。在快要倒地时他伸出修长的腿一捞,重新将她扶住。
她心惊未定,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小脸尽是懵然。
那捏泥人的小声对商行道:“看不出来你爹还是个面冷心柔的,很是疼爱你的继母。”
继母?
商行猛烈摇头,压低声音,“是我亲娘。”
捏泥人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看了看他,暗道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真会开玩笑。那么小的一个姑娘,怎么可能是亲娘?
那边公冶楚在裴元惜站稳后松开她,她茫然地左看右看,实际上心里一点也不平静。她觉得今天的大都督实在是诡异,从头到脚都不正常。
泥人捏好了,商行举起来。
“你们看,我们像不像?”
其实并不很像,裴元惜违心说像。
商行很开心,小心翼翼地收好,并不打算给他们。
“前面好像很热闹,我们去看看。”
之前人群往那边挤,那边确实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卖油饼的抓住一个汉子,说那个汉子没给钱。而那个汉子一脸冤枉,说自己确实给了两个铜子。
一个说没收钱,一个说给了钱,争执不下。
看热闹的围得一团,有人支持卖油饼的,有人支持那个汉子。实在是卖油饼的看上去尖头滑脑,而那个汉子长得一脸老实相。
两个铜子而已,有人说肯定没有赖账。
卖油饼的很生气,这个汉子说要个油饼,接过吃一口就走根本没有给钱。他小本买卖,两个铜子也是钱。
商行皱着眉,看看裴元惜又看看公冶楚,这件事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这时一个戴帏帽的白衣女子从人群中出来,丢了两个铜子给那卖油饼的,道:“人有落魄之时,这位大哥必不是存心赖你的账,他定然是肚子饿极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老实汉子闻言顿时哭起来,跪在白衣女子的面前说什么要报答她之类的话。
商行看到这里终于明白哪里熟悉了,这不是柳叔给他讲过他爹和他娘初见面的故事。据说正是因为这件事,他爹才会注意到他娘。
他皱着眉,看向那白衣女子的眼神闪过厌恶。
这个人是……那位陈家姑娘。
怪不得。
第49章
嚣张
老实汉子姓孟名槐,东都城外三百里孟家镇人氏。进城寻工未果,不想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实在是腹中饥饿难耐,才想出此等下作的法子骗油饼吃。
他感激涕零,大有恨不得替陈遥知出生入死的决心。
二个铜子儿,换成任何人都不至于如此。
他原也是光明磊落的人,从来没有诳过人,更别说使计骗人。方才若不是陈遥知解围,他想死的心都有。别说是二个铜子儿,便是一个铜子儿,他都要报陈遥知的大恩。
陈遥知嘴里说着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心里却是有十二分的得意。孟槐此人吃苦耐劳,一脸老实相童叟皆信。然而他是一个心有成算破有几分手段之人,是裴元惜手里下的一位得力干将。出洋贸易次次顺利,为裴元惜挣下楚氏国库的半壁江山。
这一世,因为她有先知,所以她已在裴元惜前面收服夏散雨,那个后来闻名天下的作曲大家。现在她又抢先帮助孟槐,她相信孟槐以后效劳的是她,是他们陈氏。
她正欲悲悯地感慨几句,让孟槐更加死心塌地。谁成想商行拨开人群过来,很是看不上地睨视着孟槐。
“不过是两个铜子儿,小爷我方才听了还以为是两百两黄金,竟然让一个七尺男儿感激成这样。”
陈遥知瞳孔猛缩,认出商行来。她眼神惊乱望去,看到裴元惜,以及裴元惜身边的公冶楚。更是一颗心惊了又惊,凉了又凉。
怎么可能?
裴元惜怎么会在,还和陛下公冶楚一起,他们三人?
公冶楚!
这张脸她记得,无一时忘记过。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看着像是清冷如玉的世家公子,实则比最可怕的魔鬼还要恐怖。
为了裴元惜,这个男人杀了多少人。
她浑身发凉,那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剐肉之痛席卷而来,痛到她差点站不住。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却已然是手脚冰凉。
拼命安慰自己这不是上一世,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要趁所有的一切能改变时摆脱前世的命运。
裴元惜之所以能入公冶楚的眼,不就是会笼络人心。上一次虽然陛下雷霆大怒,祸及他们陈氏在东都城的生意,但她并不是很愤怒,因为这一世不一样。
她刚开始以为重生的是裴元惜,后来她细细想过那个人不是裴元惜。如果是裴元惜,这一世就不会冒出一个景武帝。
所以她猜和她一样有机缘的那个人是前世没有的皇帝,皇帝护着裴元惜肯定是有所图。好在皇帝不是公冶楚,手段不够狠辣不够无情。
而且皇帝必定和她一样,他们的敌人都是公冶楚。
在她思量的时候,商行已经收服孟槐,并安排一个侍卫带他离开。她在看到一个侍卫递过来的两个铜子儿,感觉天旋地转。
皇帝很明显也想占先机。
“陈姑娘,不要总想着趁火打劫。以为凭两个铜子儿就能让人替你卖命,你可真看得起自己。”商行闲闲地说着,眼神很是不屑。
陈遥知捏紧那两枚铜钱,她在想要不要和商行联手。
商行未曾多看她一眼,欢欢喜喜地朝裴元惜跑去。她又恨又气,暗暗发誓她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世她才是上天眷顾的那个人。
不甘心地退出人群,甚至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因为她怕极公冶楚。
裴元惜不明白商行为何如此高兴,小声告诉他那个孟槐若真有才能,用起来也要小心谨慎。
商行不解,孟槐的能力他是知道的。后来不仅是楚朝首富,更是他爹手底下的最得用的挣钱好手。
他知道孟槐是娘的人,为何娘会如此说?
“你不看好他吗?”
裴元惜道:“他有没有能力暂且放在一边,单论人品而言他不是一个值得信任之人,而且他看上去老实巴交,实则并不是一个很有底线的人。这样的人若真要用,一定要有完全控制他的筹码。他背不背叛你,取决于你给他的利益有多少。”
商行眉毛皱成两条虫子,“我听说陈遥知同你家以前的琴棋夫子颇为交好,依你看那位夏夫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元惜以为他调查过陈遥知,所以才知道夏夫子,并不以为意,“夏夫子才情确实有,但他为人不行。说得好听是愤世嫉俗,说得难听是自以为是。他耳根软很容易被人洗脑,又不知变通不谙人心,若一心做学问倒是可以,旁的路一条都走不通,很容易被人利用或是成为别人手中的刀。”
他“哦”了一声,怪不得夏夫子后来醉心作曲,成为一代作曲大家。
别人都说他娘慧眼识人,手下的人全是能人。原来并不是娘有慧眼,而是知人善用,所以那些人前世才一个个出人头地。
“那位陈姑娘你要小心一点,她或许和我一样知道以后的事。”他对裴元惜说着,调皮眨眼。
裴元惜有过怀疑,若不然她解释不出陈遥知对她的敌意。听到商行的话,并不意外。“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商行又道:“今天这一出其实前世有过,不过那个出手帮助孟槐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裴元惜何等聪明,瞬间就想到刚才他问起夏夫子的事。如果这一次陈遥知是复制她做过的事,那么对方和夏夫子走得近是不是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原来如此。
竟然是想剽窃她的人生。
“她后来怎么样?”她问。
商行声音更低,“她呀,嫁给你哥哥了,后来死了。”
说到死的时候,商行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亲爹。裴元惜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公冶楚一眼,立马明白陈遥知是怎么死的。
两人在说悄悄话的时候,公冶楚的眼风不时扫过来。
商行觉得突然后背一凉,抬头看去正好撞见他爹那冰冷复杂的眼神。连忙弯眉一笑,讨好不已。
公冶楚冷哼一声,朝一直躲在暗处的宣平侯招手。
宣平侯冒着冷汗心虚地过来,先是行过礼,然后打着哈哈说什么路过之类的客套话,表示天色已晚,他该带女儿回去。
父女二人告辞离开。
今夜宣平侯受惊不小,几次想问女儿公冶楚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看到裴元惜一直紧锁眉头,他又不好问出口。
裴元惜在想陈遥知的事,好半天才发现宣平侯一脸的纠结。
“爹,你是不是想问大都督为什么会和我们在一起?”
宣平侯脸色越发纠结,“元惜,你可知陛下和大都督……他们……”
“爹,我之前不是说过陛下有意替我做媒,所以今天他不仅邀请了我,还请了大都督。”
听到她这句话,宣平侯纠结的脸拧成麻花。一个陛下就够头疼的,还来一个大都督。陛下竟然干着拉纤保媒的事,撮合的还是元惜和大都督。
这……这都是什么事?
“那……那大都督他……他愿意?”
她笑了,“他愿不愿意我不知道,我不愿意。”
“不愿意……也好,但是元惜你话不能说太直接,要委婉要迂回一些。大都督他不会卖陛下的面子,更不会看你爹的面子……”宣平侯想说的是公冶楚比陛下还可怕,是最不能惹的人。又怕说得太严重吓坏女儿,急得语无伦次。
“爹,我知道怎么做。”
宣平侯心里乱糟糟的,他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元惜怎么就和陛下大都督这对君臣扯在一起。不过有件事情他清楚地知道,元惜确实嫁不出去了。
除非是嫁给陛下或是大都督中的一人。
真是愁死人。
那边父子俩目送他们走远,公冶楚冷着脸,商行看上去很是开心。然后冷脸的走在前面,一脸欢喜的那个跟在后面,竟不知哪个是君哪个是臣。
陈遥知从暗处现身,恨得牙齿“咯咯”作响。
好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少年皇帝,她敢肯定对方绝不是外面看上去的那么单纯,更不会如传言中的一样荒唐。
帝王心,海底针。
看来小皇帝不仅断了公冶楚称帝的路,还处心积虑想从公冶楚手里抢走裴元惜。虽然对方抢占她的先机,但若是为了对付公冶楚,必要时她不介意助对方一臂之力,甚至愿意与虎谋皮。
她转头追上裴氏父女,对于宣平侯那个前公爹,她还是很有把握获取好感的。
宣平侯不认识她,被她叫住时一脸莫名其妙。等听到裴元惜说出她的身份后,一张脸比锅底还黑。
“你就是陈家的姑娘?我正打算问问你们陈氏长辈,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看上去像是读过书知书达理的样子,怎么生了一副蛇蝎心肠?”
陈遥知那个气,前世里这位公爹对她可是很满意的。
“裴侯爷,那是一场误会。我知道裴二姑娘会错我的意思,虽然我家的铺子损失不少,但我不怪她。”
宣平侯半信半疑,脸色却是好看一点。
“我是诚心想同裴二姑娘结交,若是裴二姑娘肯赏脸,我诚邀裴二姑娘参加我办的赏花会。此次赏花会设在我们陈家的别院,是我同曾姑娘一起办的,届时我会送帖子到侯府,还请裴二姑娘赏脸。”
曾姑娘即曾太妃的侄女。
宣平侯思忖着元惜确实该出门交些朋友,这位陈姑娘看着不像什么奸滑之人。他有些意动,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的脑海中浮现三个字: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