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水仙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又枕回窗沿,这次没有再闭眼睛了。
灵儿候着霍水仙洗漱完后,便端着铜盆往外走,刚走至门口,想了想,又折回两步,睇向站在书架前,将满架书一本本拿起,又一本本放回的霍水仙,试探地问道:“小姐,今日……还是滴水不进吗?”
霍水仙摇了摇头,再取下一本书,翻了两下,又放回原位。
灵儿见状不再多言,端好铜盆走了出去。
几十本书,霍水仙挨个翻完了都没能挑出一本上兴趣静心去看。
现在,除了离开王府,霍水仙似乎对任何事都兴致缺缺,整个人无精打采。加之昨夜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唇色略略发白,病恹恹的模样犹如日落黄昏下一株几近枯萎的花。
离开书架,又踱至柜旁,随意扯出件衣裳换上,青丝垂腰也懒得去理,妆匣的胭脂水粉,尽皆原封不动地躺在里面,自进入王府,她便是一副清水模样,殊不知,不施粉黛,倒更显天姿。
霍水仙倚墙下楼,行至棠梨树下,蹲身月季花前,指尖轻触丹色花瓣,花香顿染指尖。
近赏须臾,霍水仙缓缓起身,原地伫立,一瞬间,不知该做些什么,也不知可以做些什么,似乎匆匆下楼一趟,只为赏几朵花而已。
若是平日,即便三月不出门,她依然能想出一百种自娱自乐的花样,可眼下,她让自己懒了个彻底。
不多时,灵儿回来了,远远便瞧见棠梨树下的霍水仙,不由加快脚步,走到霍水仙身后,轻声唤道:“小姐。”
霍水仙微微侧头。
灵儿继续说:“王爷昨日知道你休食一事后,竟当场下令全府休食。”
霍水仙闻言一怔,眼露寒光,“想拿别人的命来要挟我?”
灵儿又道:“王爷亲自下的令,府上无人敢言,今早厨房连火都没起。”
“我就不信他会拿全府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来赌我一人。”霍水仙怒意顿起,她平生最不喜连累他人,也最恨人殃及无辜。
灵儿小心说道:“我听着青莲姐姐的意思,王爷这次是动了真格。”
霍水仙玉拳紧攥,本就毫无血色的脸颊更是被气的发白,他知道她不会真的想死,她如此惜命,绝不会一心求死,他将一百条人命强栓在她身上,无非就是逼她就范。她霍水仙何德何能只靠吃饭就能挽救一百条人命?强加罪过,纯粹只为逼她。
霍水仙一言不发地回了楼上,将房门和窗户都紧紧锁住,只丢给在门外焦虑不安的灵儿一句话:“今日就别来扰我了。”
灵儿正欲出言,里面又传出一句:“我不会去死。”
霍水仙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上方,她要让他知道,她绝非说说而已,她这次是铁了心要离开,不会为任何原因妥协。
肚里空空如也,三寸之距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既然上下都是个空,那就让它继续空着罢。霍水仙闭上眼,她要保存力气,到最后,就算爬,她也要留着力气爬出去。
休食两日,霍水仙开始头晕眼花,站立摇晃,双手发抖。
灵儿哭红了眼地劝,她一句也不听,此人性子一旦倔起来,就像一颗煮不破的石头。
休食的第三日,陆上?瞿笞潘?的下巴给她灌药,她一滴不剩地吐了出来,并且毫不留情地将他手中药碗打掉,黑汁洒他一身,他又气又急,却又拿她毫无办法,最后只得愤然而去。
第四日,四肢百骸虚成豆腐,神识发懵,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同样休食四日的男子得知后,急得发疯,骨肉腾飞地奔了过去。
遣出房中下人,陆上?鲆话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拥入怀中,胡子拉碴的下巴抵在其头顶上,悲凉与痛楚如上瘾毒药般渗入血液,侵蚀全身,几至疯魔。
一根弦,绷得太久,太过分,终会断掉。
而此时,陆上?霰疗鸬哪歉?弦,骤然而断。他一拳打在床上,朝她疯狂吼道:“你舍了命也要离开我?我在你心中就这样不堪?不惜一切都不愿看我一眼?天底下找不出比你更狠心的人,铁水浇铸的心肠。”血气逆涌,犹如一头发狂猛兽,大有一脚踏平面前挡身大山之势。
吼声震醒了霍水仙,她撑开沉重的眼皮,片刻的迟钝后终于感觉到身体的禁锢,意识瞬间恢复,用上仅有的力气挣扎,本想大声呵斥:“放开我。”无奈仅剩的力气都用在了骨头上,喊出的话也只有气,而失了力。
陆上?霰У母?紧,不让她有挣扎的缝隙,语气哀哀地道:“别伤害自己,我,”空出一只手,狠狠指在心脏处,“这里疼。”
霍水仙果真停止了挣扎,央求道:“桑果,放我走好不好?我欠你天大的恩情,我知道,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声音微弱至极。
陆上?雒嫒菀豢啵?目光忽而温柔如水,用了哄小孩的语气,道:“先吃饭好不好?”
霍水仙柳眉倒竖,一字一顿,决然道:“放我走。”
陆上?龀坊厮?手,垂着头,颓然模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倏尔一笑,“还记得我曾说你井蛙之见吗?霍水仙,你的确是井底之蛙,我费尽力气趴在井口,你始终能视而不见。你说说,你不是井底之蛙,是什么?一步而已,我已经朝你伸出双手,伸得都快僵了,只要你肯往上一跳,我就能接住你,可是你不肯呐,你能看到九霄云上的人,却独独瞧不见井口人。”
“他从来不在九霄云上,桑果,霍水仙今生欠你一条命,我无以为报,我并非无情无义之人,我来世给你做牛做马,定报了你今世之恩。”语气决绝,眼神坚定,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陆上?龅捻?子越来越暗,眉宇间叠出群山,“你走罢。”这三个看似简单的字,却是用尽了他全部力气。
霍水仙满脸的不可置信,不禁怀疑是否所听有差,确认道:“你……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没有骗我?”
“你走罢。”陆上?鲇痔崞鹌?重复了一遍,一腔求不得化作怨愤,恨声道:“但是,你要答应我,一旦从这里走出去,尔后不管是生是死,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即便是死,尸骨都不能让我看到。”
霍水仙正色诺道:“我答应你,从今以后,生或死,都绝不出现在你的面前,永远也不。”
别辞决绝,陆上?雒嫒羲阑遥?朝外面怒声高喊:“送霍姑娘出府。”
霍水仙当即翻身下床,走到镜台前,打开妆匣,取出陆上?龅背跛退?的一半对翼,递于他面前,“这玉佩原是你之物,我既要走,便决无再留之理,当物归原主。”
陆上?鲋豢戳艘谎郏?并不去接,漠然道:“玉识人,拿走。”
霍水仙首鼠片刻,撤回手。
包袱早已收拾好,就待此刻。
未免陆上?龇椿冢?霍水仙从柜里拿出包袱就往外走,路过陆上?鍪保?脚步顿了一下,只一瞬,又重新迈开。
行至门口时,陆上?鲟逞频纳?音再度响起:“霍水仙,记住今日你说的话,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霍水仙怔了一下,声若蚊呐地喃喃道:“傻子,感激哪得情爱深浓。”
霍水仙这一走,走得决绝,走得坦荡,走得无愧于心。
终于片芳无迹时,陆上?龇交夯禾?起头,望着门口发呆,骤雨冲出眼眶。
脱去长靴,侧身躺下,枕上残留着一缕熟悉的发香,他抖抖索索扯过她盖过的寝被,紧紧拥住,颤抖地像只受伤的刺猬。
枕边,一片空凉。
一根乌黑发丝静静躺在枕上,陆上?鲂⌒囊硪淼亟?它拈起,珍宝似地攥进掌心,连带着拳头一并藏入衣襟,这是她唯一留下之物,唯一曾完完全全属于过她的东西。
有了陆上?鲋?令,一路上果真无人出来阻拦,霍水仙带着灵儿,头也不回地直奔府门而去。
两扇古朴沉重的大门已缓缓敞开,护卫肃然而立,即便见身挎包袱前来,也再无那日如临大敌的反应,直到霍水仙踏出门槛,众护卫依旧凝立未动。
终于出来了。
霍水仙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个小馆喝下小半碗稀粥,四日滴水未进,她不敢太过放纵地去胡吃海喝,容易适得其反。
恢复气力后,霍水仙大摇大摆地在走在路上,看哪哪都顺眼极了。
灵儿背着包袱在后面跟着,跑上前问道:“小姐,我们去哪里?”
霍水仙笑了笑,“回家。”
他曾说过,倘若有一日,她走丢了,就回到夕雾,他会在那里等她。
而现在是他丢了,她便回去那里等他。
归路尽头便是家,霍水仙推开门扉,萧索入目,紫湖已干,满地落英,碾作泥尘。
鸟倦还巢,兽顿返穴,离人终归。
青藓妆石,秋蜩饰风,置身此间,恍如隔世。
霍水仙走上长廊,游抚栏杆,意态安然,一切如初。
灵儿在前面喊着:“小姐,快来看啊。”
霍水仙闻声抬头,朝灵儿走去。
却见曾是夕雾唯一落锁的房门上,金锁已不知去向。
霍水仙伸手一推,门内景象撞入眼中,震得其当场惊住,一时忘入。
良久,抬脚走入,赏景般细细看过去。
这间房里,堆满了姑娘所用之物,有孩童玩耍的各种小玩意儿,也有装满了各式发簪的镜匣,还有四间八尺余高的长柜。
灵儿打开距己最近的长柜,却是满满一柜姑娘秋裳,将灵儿当场惊得目瞪口呆,赶忙又将其他三方长柜依次打开,只见春、夏、冬,三季衣裳亦如此分柜而装。小到六七岁女娃,大至十五六岁姑娘,依年而裁。
“小姐,稀奇了,房里竟全是女孩儿的东西。”灵儿年岁小,忽然见了这样多乖巧玩意儿,欢喜地紧,每一件都爱不释手。
霍水仙用手抚上桌上摆放井井有条的一排排妆匣,一路行至长柜,触抚满柜衣裙,心弦紊颤,禁不住潸然泪下,这十一年来,他竟从未落下。
多宝阁最上方,静静置着一只小金匣,匣子未上锁,也不带半点尘烟,霍水仙垫脚取下,颤颤巍巍地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发旧的纸,叠的方方正正。
霍水仙小心翼翼地展开,整张纸上,只有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临渊哥哥。
她还记得,这是她刚学会写字时写给齐临渊的第一封信,这么多年,他竟保存的这般好,无一角缺损。
霍水仙将信重新折好,放回金匣,又将金匣嵌入怀中,清泪盈满眼眶,滴答落下。
这世上能有几人如他这般?寻她十一年,念她十一年,等她十一年。一封一文不值的旧信,却能让他宝贝地安放十一年。
红尘内外,唯有她的临渊哥哥,将她刻进骨血,化入心脉,长成命中之根,一旦除之,必致心枯人亡。
夕雾谢了又开,开了又谢。昼夜更迭,日升月落。
一转眼,一年的时光消逝在花期轮转里,飘散在日月星辰中。
又是一个秋起叶落时,满院夕雾零落成泥,埋入土壤。
一身青衣的霍水仙悠悠荡在秋千上,任是千景萧索也挡不住她清灵逸动。
青箬笠,绿蓑衣,寒江潇潇雨,斛舟孤渡,敢问鸿雁归期。
斗转星移,东波无返,夏继春暖,秋去冬至。
一夜白雪染了夕雾。
初晴雪停,霍水仙披上红色披风,在绵软的雪床上踏出一行深浅不一的脚印,一双俏履惹上雪朵些许。她缓步行至秋千处,拍落上面积下的雪,屈身而坐,远远望去,犹如万里雪中一朵红梅正盛。
她一如往日那般,凝视院门,如此守待未归人,已有一年。
俄而雪骤,一抹浅笑浮上脸颊,余晖下的雪光映得她眼睛清亮,恰如茫茫汪洋上一盏引航夜灯。
倏尔,噙水双眸里,一位雪衣男子似从九霄忽降凡尘,可融雪,可融云。其容未改,其笑未凋,一如当年惨绿模样,分毫不差。
盈天素白之中,雪衣男子款款而来。
岁月几经辗转,天上或是人间,流云舒卷,白了青藓,终究回到身前。
霍水仙双脚着地,肌染冰轮,瞳纳云川,莞莞唤了声:“临渊哥哥。”
深雪之上,瓦冷霜华重,男子长身玉立,弹指十一年,缘起缘灭,缘聚缘散,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烟火终冷却,繁花终凋败,转身经年,寻寻觅觅,只道得一首青青子衿,悠悠于我之心。
幸而,其正当芳华之年,青丝仍乌,脊梁仍直。
烟波江上,半船明月,他仍以笑相看。
舍十一年风景,囚十一载心窍,上穷碧落下黄泉,终换得于她面前,道一声:“你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朋友告诉我,最终卷里,女配给女主下毒,男配刚好可以拿到解药,所以以此逼男主离开女主,而女主又以绝食相威胁的桥段似曾相识,我哭了,如果大家看了之后觉得这一卷的确对前辈有颇多冒犯之处,那么我一定再改改,因为有的时候,故事发展到一定阶段,后面的剧情就会像流水一样,自然而然地出来,但如果当真发生桥段相似事件,那绝非我故意为之。
至于为什么最终卷会这样安排,不是为了虐齐天或者陆上?觯?而是需要一个契机让霍水仙记起前世,所以必须给她一个生死重创,为了给这个重创添枝加叶,加之早就给凤戈瑶和陆上?龆ㄏ碌闹站郑?所以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用戈瑶这把剑来埋下这个重创,再由陆上?鑫?这个重创收第一个尾,一年之后回到夕雾的临渊哥哥收最后一个尾。
此前,我有想过安排一个be的结局,就是霍水仙即便穿越回去了,但仍然没有续上宿世之缘,三个人最终都各自天涯。甚至,再悲情一点,没有什么化烟散,霍水仙直接死在了凤戈瑶安排的一剑之下,生死之间恢复记忆,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更改,还是和前世一样,临渊抱着浑身是血的小蝶投河自尽,不过,这个结局连我自己都觉得残忍,迟迟没敢动笔往这上面写,我也怕被砸臭鸡蛋啊(惊悚脸)。
所以,思虑再三,才有了今天的最终卷。
综上,如有雷同,很是失礼,还请大家指正,因为我朋友也想不起这个桥段在哪里出现过,如果大家能帮忙找到,比较之下的确非常相似,那么我一定会改,我会尽力再想一个别的契机,或者,直接改为be,以悲剧收尾。
☆、番外之一世伶俜
一段相思,独闲愁,十年光阴已逝。
陆玄矶病重无医,他自知时日不多,怎奈有一心愿未了,病入膏肓之际,将两个儿子招至病榻前,瞒着玄国上下做了一出弥天大戏――对外发诏,皇帝驾崩。
当宫中、前朝乃至整个玄国都沉浸在悲痛中时,陆玄矶和陆上?龃?了四五名宫女侍卫,夤夜悄悄出了宫。
太医院院判徐则安以完成陛下遗命为由,晓以太医院同仁后,亦便装陪扈而行。
京中,新皇陆上翎及羽后在宫中主持大局,行葬仪,殓皇陵。陆玄矶尚在人世,便秘密以空棺下葬。
褪去龙袍,放下玉玺的陆玄矶,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也并非曾经威风凛凛的将军,此时的陆玄矶,只是一个带着与爱人的孩子,一心去赴爱人之约的平凡男子。
在一辆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马车里,坐着玄国的皇上与王爷,车轮缓缓地滚动在出城的道路上。
陆玄矶已经撑不了多少时日,其面色如灰,眉间黑气隐隐,双眼深陷,咳喘猛烈,浑身乏力,站立行走,皆需要人贴身搀扶。
斜靠车壁的陆玄矶服一件黑色披风,宽大的风帽将其侧脸遮挡无余,尽管如此,经得千锤百炼磨砺而成的帝王之气并未因此消散半分,仍是一个眼神就足以令人畏惧。
这是陆上?龅谝淮斡肼叫?矶相对而坐,也是两人之间第一次无须以君臣之礼相待,如同世间所有平凡的父子那般。他不再怨恨父亲当年在其母亲死后不久便将年岁尚小的他送出宫去,如许年世故,已然明白父亲当年苦衷。现在的陆上?觯?只是一心想要帮助父亲完成经年夙愿的孝顺孩子。
十年过去了,陆上?鲆巡辉偈堑背跄歉霭酌婀?子,肤色较之十年前麦了些,眼睛深沉耐测。风霜无情,少年东去,俊毅的面庞,轮廓有如削就,寸须修剪齐整,整个人沉稳安静,似无波古井,一言不发,同样撩人心魄。
陆玄矶靠厢壁而寐,他实在没有多少力气,加之马车颠簸,久病之人更是无力消受。
时值初夏,日光虽盛,但天气依然有些凉意,陆上?鑫?陆玄矶提了一下身上滑落一半的丝被。若是以前,稍微有点动作,陆玄矶都能立刻警醒,可是现在,他却一点都感觉不到了。
从京城到那座山水如画的小镇,路途遥遥,快的话半月可达,但如今的陆玄矶,命如鸿毛,飘飘欲坠,这马车断断是快不得的,依照他们现在的走法,抵达小镇也是一月后了,而一路上还要不停地担心他的身子是否能抗得住长途奔劳,强撑的那口气会不会一觉睡下便散去无踪。
无人敢掉以轻心,徐则安更是衣不解带地日夜守着,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为陆玄矶续命之药,全部自宫中带出,尽是好药,其中不乏千金难求者。
众人都不敢奢望陆玄矶好转,只祈他能将那口气撑到夙愿终了之时。陆玄矶自己亦是如此所愿,此生他再别无所求,即便如今已经不太能记事,往往刚发生的事,转眼便忘,可他却始终记得那座小拱桥,和桥下芳名檀思的女子。
她说过,要在小桥上等他。她也说过,一定要去那里找她。他记了半生,怎会轻易遗忘?
路上整整行了一月,终于抵达陆玄矶念了几十年的小镇,而他已是日薄于西山之态了。
一别如许年的水乡小镇,一如初遇檀思那日,几无改变。
除了陆玄矶,其他人都是初次身临。
一来方知,小镇里的拱桥又岂是一座?众人原本还有些担心,毕竟依照陆玄矶如今状况,加之阔别数十年,不记行路实属常情,却不料,陆玄矶记得清清楚楚,并亲自为车夫指路,即使他硬挤出喉咙的话已难以成句,但他仍是用尽力气以简字而道,再配以手上动作,予其示意。
很快,车夫在陆玄矶一条路一条路的指引下,终于驶达拱桥。
陆玄矶浑不着力,已无法自主下车,为人子的陆上?霰憬?这个曾经身形健硕、如今却弱不胜衣的父亲背下车,扶着他一步步走上拱桥。
这些日子以来,陆玄矶从未笑过,而此时,他站在拱桥之上,俯视桥下清涓流水,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虹。
陆玄矶伸出一只手,指着桥下,对着扶在自己身侧的陆上?黾枘殉粤Φ氐溃骸拔?父……当年……桥下……遇上……你娘……檀思。”
陆上?鋈床蛔魃?,泪水已将其双眸重重蒙上。
陆玄矶忽然回光返照,面上乌气如密云乍破,金轮拱出,晴阳正朗,“思儿,让你等……久了,我就来……陪你了。”
悠扬笛声响起,那位服白衣、吹玉笛的女子立于木船上,缓缓而来。
“我就……说了,你……穿……穿什么……都……好看。”陆玄矶缓缓闭上双眼,抬于半空的手倏地垂下。
陆上?鼋艚舻乇ё潘?,不致其软身倒地,抑制不住失去父亲的伤痛,悲喊一声:“爹。”
烟水依旧悠悠,涓涓而下,而桥下再无那个吹笛的女子。
陆玄矶走了,追寻他此生最爱的那个女子去了。
4、无荤腥,清水得不能再清水了。
「男身」 回京后,葬仪已经结束,空棺也已经下葬,未免被人发觉,已是新皇的陆上翎与陆上?錾桃橹?后,只在皇陵小办了一场,而后便将陆玄矶的遗体和檀思葬在了一起。
历经重重磨难,终得与卿死后同穴。
一切事情仿佛都已尘埃落定,陆上翎和羽太后让陆上?隽粼诔?堂之提议,被陆上?鲂谎酝窬堋>霾蝗氤?是他双亲遗愿,现在也成了他终生不会考虑之事。
辞别陆上翎和羽太后之后,陆上?鲋淮?了三三两两的随从,便纵情山水去了。
十五年后,一袭墨蓝绸衣的男子行在街上,其腰间单翼玉佩润泽无暇,年过半百,却风度不减,举手投足,端的是一份不羁的雅贵之气,半生历经的风霜在其脸上雕刻出一份难得的沉稳,乌丝之间,雪骤霜浓,他的脚步越迈越小,直至停下。
前面,两个五六岁的孩童正在跑跳嬉闹,小男孩揪着小女孩的辫子不放,小女孩疼得哇哇大叫,但小男孩却始终不放手。小女孩一气之下,一脚踩在小男孩的脚上,小男孩吃痛,瞬即松手,小女孩则趁机跑开。小男子在后面叫着她的名字,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嬉闹一幕引得男子驻足良久,二十五年如水东去,但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却不曾磨灭过一刻,衣色仍鲜,笑语仍朗,连其使小性子的模样都灵动鲜活。男子不由自主地握上腰间荷包,轻轻摩挲,里面装着一尺墨笺,名为记忆。
秋鬓男子轻声一叹,“多狠的人。”
身后侍从走上前,“王爷。”
男子摇头笑了笑,阔步迈开,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