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阿岗?”晏阑望向廖一续。廖一续反问道:“谁告诉你这是阿岗了?”
是啊,从始至终都没有人说过这人就是阿岗。只是因为他们看到了那三张照片,看到了云曲发的公告说有卧底牺牲,又知道阿岗和亓弋一样重新回到那边,看到这人被温东的手下送到亓弋面前当做威胁的砝码,就顺着思维惯性误以为那人是阿岗了。
就像刚才廖一续说的那样,到现在再隐瞒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晏阑很快就把海同深收到照片的事情简单地转述给了廖一续。廖一续听后轻轻点头,道:“看完视频一起说。”
视频中的亓弋仍旧举着枪与面前的人对峙着,从身体动作可以看出玛优是在说话,但因为拍摄的角度是在玛优身后,所以完全没办法知道她在说什么。而对于玛优所说的内容,亓弋没有任何反馈,这种反应有两种可能:第一,玛优说的内容亓弋并不在意;第二,亓弋已经预判到了玛优的说辞。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到此时已经偏向了亓弋。
在玛优不再说话之后,亓弋才缓缓开了口,如果这段视频能听到的声音的话,晏阑和苏行就能从亓弋那冰冷且毫无起伏的语调中听到熟悉的成竹在胸,他说道:“中国人有句俗语,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而用你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两个字,愚蠢。”
在这句话后,亓弋就放下了枪,玛优却被吓得连连后退。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一个中等身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走进了视频拍摄者的镜头内。中年男人抬手就是两枪,直接射中了地上的人——准确说是那具尸体,紧接着又是一枪,打中了尸体身后站着的那人的手,接着就是意料之中的,抬枪对上了玛优。亓弋把枪扔到地上,恢复了原本的站姿,没过一会儿,温东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缓步走到中心圆桌旁,从地上捡起刚才被亓弋扔掉的枪,直接射向玛优的手臂,而后转身向着中年男人说了几句话,在得到许可之后,温东带着受了伤的玛优和自己手下的一群人离开了庄园,而那具不知名的尸体则被留在了会场之中。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廖一续从文件袋中拿出一张照片放到三人面前:“最后出现的那个人,中文名叫高地生,包括DK在内的许多人都称呼他为波云或者杜瓦云,因为杜瓦和波都是与塞耶一样的尊称,所以推测他的缅甸名字应该是单字云。这个高地生,就是DK身后的大军阀。缅北那边的情况你们多少应该都有所耳闻,武装割据之下,军阀是必定存在的,无论是80年代金三角毒品泛滥,还是90年代到千禧年间赌博盛行,包括如今的各种诈骗集团,背后全部都是军阀在支持。而DK包括他前一代的吞埃,之所以能做到这样的程度,其实都是因为他们背后站着的是克钦邦最有能力的武装军阀。当年DK的漏网,实际上也是因为他背后的军阀出了手。”说到这里,廖一
续看向晏阑,停顿片刻,才接着说道,“所以当年兰副部回来之后,即便他自己本人的意愿非常强烈,组织上也没有再安排任何二次行动,不仅是兰副部不被允许再次前往边境,对于这个对我们影响渗透最多的贩毒集团,也很少再有声势浩大的剿灭,只是转为暗中严防死守。当年缅北的形势比现在还要混乱,兰副部触到了吞埃背后的军阀势力,如果再进一步,会造成很严重的外交问题,甚至会上升到国际层面。三十年前我们的话语权是什么样,你们就算没亲自经历过,也一定听说过。”
“我明白。”晏阑轻轻点头,道,“但是看视频中这个高地生的年纪,三十年前他也就十多岁,当年应该不是他在掌权。”
廖一续:“是的。其实现在也并不是他掌权,他只是几乎已经明确身份的继任而已。刚才我说过,那边对高地生的尊称有波和杜瓦两种,波是将军的意思,而杜瓦则类似于长老,或者带有民族意义的土司,你们可以简单理解为他是皇太子。”
苏行说道:“这名死者在被带到会场之前就已经死了,而现在这段视频证明了弋哥根本就没开过枪,那么海哥收到的那三张照片就完全是抱着误导的目的。可是……为什么呢?”
廖一续说:“我再给你们一个线索。在视频里这件事发生的那天晚上,亓弋传了消息出来,让我们想办法传出缅北有卧底牺牲的消息。”
“云曲那份通告?!”晏阑很快就有了答案。
廖一续点头:“对。阿岗早在这之前就被我们秘密保护起来了。保密程度非常高,甚至云曲当地就只有付熙一个人知道。至于这份公告,如果你们仔细看就会发现,公告上并没有写牺牲时间,所以这份公告实际上也并不是假的,因为我们有很多已经牺牲的卧底到现在还是未公开状态。”
“文字游戏。”施也轻叹一声,接着说,“亓弋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这段视频只是表面上可被看见的,而在视频的另外一面,还有人在其中捣乱。海同深收到的照片是另一个角度拍摄的,所以亓弋是在用云曲放出的假消息钓鱼,他在查身边还有谁?”
“不。他身边没有一个可信的,他身边的所有人对他都是有敌意和怀疑的,他只是在……”廖一续停了下来。
苏行却在下一刻直接接过了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计就计,并且他在赌海哥跟他有默契,能配合他将计就计。”
廖一续端起水杯放到唇边,先是重重点了头,认可了苏行的话,而后才喝下一口水。放下水杯之后,廖一续接着说道:“晏阑算是现在这里最了解海同深的了,你想一想,如果海同深只收到了卧底牺牲的消息,他会怎么做?如果海同深只收到了照片,他会有什么反应?如果海同深同时收到了消息和照片,没有选择找你分析情况,他又会怎么做?”
晏阑喃喃道:“无论是什么情况,甚至无论有没有照片和视频里的这件事,结果都不会变,他现在都会在云曲,或者,在缅北。”
“而这就是亓弋的目的。”廖一续说,“就算DK相信亓弋,A和O还有钟提都不会相信亓弋,那么亓弋在缅北就是步履维艰的,他也很难完成他想完成的任务。在评估过当下的情况之后,亓弋选择了一条谁也没走过的,但却有很大几率能成功的路。”
施也一拍大腿:“坏了!那海同深——”
“他想到了。”晏阑说,“他想到了,并且选择了配合亓弋。”
“我靠……这俩疯子!”施也无法掩饰震惊,他看向苏行,却在苏行的眼中看到了与晏阑同样的“早有预料”。
第一百二十章
回到旅馆之后不久,海同深就收到了付熙发来的一个链接,点开后里面就是那段已经被晏阑等人仔细分析过的视频。直到月上枝头时,海同深看完了视频,而他的手机也适时响了起来,是付熙发来的消息:“走消防通道上楼,913房间见面。”
按照要求到达房间门口,海同深还未做出任何动作,房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付熙拉开门,给海同深让开了进门的通道。这个房间与其他酒店房间不同,打开门后并没有幽深狭窄的过道,而是直接能看到房间的全貌,在看到眼前的景象之后,海同深放在后腰处的手缓缓放下,他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迈进了房间。
“谨慎一点没错,过来坐吧,小付出去看着。”说话的不是付熙,而是此时正坐在房间角落单人沙发里的兰正茂。
“我没想到您会亲自过来。”海同深说着走到了兰正茂对面,而付熙也离开了房间。
兰正茂道:“你是没想到我会亲自过来,还是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个小旅馆里?”
“都没想到。”
“我就当真的听。”兰正茂淡淡笑了一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指了一下放在地上的箱子,“小海,你还有最后的机会做选择,一旦你打开这个箱子,就等于接下了跟亓弋一样的任务,即将要面对的危险是百倍于你以往的工作的,现在你还有机会离开。”
“我都已经到这里了,就不会临阵脱逃。”
“虽然知道你已经想好了,但这个流程还是要走一遍。”兰正茂呼出一口气,正了神色,说道,“海同深同志,从你打开箱子的这一刻起,你将成为落叶行动的第二责任人,并成为亓弋的联络人,你明白这一点吗?”
“我明白。”海同深郑重地回答道。
“行了,那你就把箱子打开吧。”兰正茂示意海同深把箱子拿起来。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黑色登机箱,箱子没有上锁,海同深很轻易地就把拉链拉开了,但他却并没有直接打开,而是站起身,从口袋里拿出警棍,从箱子打开的缝隙之中伸进去,横扫了一遍,之后用警棍尾端挑开了箱子。直到他做完整套动作,安全打开箱子,兰正茂才出了声:“第一关通过了。”
“第一要义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是吗?”海同深问。
“某种意义上,是的。哪怕是你心里绝对相信的人,在陌生的环境之中,也不能放松警惕。箱子里没有危险物品,你坐下来,我跟你一件一件交代。”兰正茂把箱子里的一部手机拿出来打开,说道,“这个手机是经过国安加密的,数据资料绝对安全,里面存放着所有跟亓弋相关人员的详细资料,包括彼此之间的联系。除此之外,还有这次案件牵扯到的康宜轩等人的资料,联合调查组在进行同步调查,一旦确认他们调查的人员与这边的贩毒集团有联系,资料也会毫无保留地同步传输过来。你的生物信息已经录入,指纹、数字密码和虹膜识别三层锁定用来保证安全,同时系统还设定了自毁程序,关于信息安全你不用担心,一旦有问题,手机甚至会比你先反应过来,你只需要
学会使用就行了。这里面有一个软件,是你跟亓弋联络用的,一旦你这边启用,亓弋就会收到消息。”
“这样他不会有危险?”海同深问。
“这条线是单独铺设的加密通道,理论上是安全的。但所有数据都是从终端发出的,他的危险不在于这条通道是否启用,而是在于他所使用的设备是否被监听以及他的行为是否被监视。关于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一切决定都由他来做。是通过这条线与你沟通,还是按照之前的模式,用广播方式单向发送信息给你,都由他来决定。在这件事上,你所能做的就只有配合。”
“我明白了。”海同深说完后却又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兰正茂,犹豫着是否要坦白。
兰正茂却道:“你不用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亓弋是一定会给你留下东西的,否则你不会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就查到了这么多关键信息。在那种情况下,他把选择权留给你是最不冒险的行为了。就算亓弋选择相信小廖,他也不会把事情跟小廖说,亓弋非常清楚,廖一续的上面并不是我,而是省委,地方上的事情地方上解决,不管小廖站在哪一边,有些事情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难办。亓弋把资料留给你,是选择相信你,并且相信你所相信的,相信你的判断。而他的信任,也是现在咱们俩在这里对话的原因。”
“兰叔,您……”
兰正茂拦住海同深的话,说道:“亓弋在决定行动之前向我要了加密软件的使用权限,不用想也知道他要这权限是要跟谁联系。我一直没说,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评估让你成为他联络人这件事的可行性。三天前,DK金盆洗手,并对外宣布了由毕舟来接手他所有的事业,在那场宴会上,温东的手下玛优当众揭露亓弋是警方的卧底,并威逼亓弋枪杀人质。当然,亓弋最后没有开枪。关于这场宴会上的事情,你刚才应该已经看了付熙发给你的视频。在这件事发生之后,亓弋就让我们传出云曲有卧底牺牲的消息。消息传出之后不到4时,你就到了这里,并且在付熙找你的时候向他询问阿岗。所以你应该有渠道稍稍窥见了这件事的一部分,只是你所见到的东西并不是全貌,而是有人故意要透给你的。亓弋曾经很多次表示不希望你参与到这件事里来,而且他给你留下的信息中最需要你费力去调查的是康宜轩以及康宜轩身后的利益纠葛,这也证明直到他留下线索离开的时候,他也并不想让你涉险。从这里可以分析,让
你知道DK金盆洗手那天的事情,大概率不是出自亓弋本人的意愿。至于后面亓弋让我们放出消息,间接引导你跑来云曲,实际上是他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做出的最后的选择。”
“因为有人想让我参与到这件事里面。”海同深说。
“没错。既然你能明白这一点,那么你应该就能想清楚要如何配合亓弋。让你与亓弋取得联系,这件事对你们两个人都是非常危险的,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也是最好的方法了。”兰正茂指向箱子内部,“这里面是现在八局和九局都在用的防弹衣,如果要与那边人接触,你务必要穿上。这是对你的保护,同时也是对亓弋的保护。”
“我明白。”海同深续上了刚才的话题,“既然您提到了阿岗,我还是想再次确认一下。”
兰正茂拿出手机翻找片刻,而后把手机转向海同深:“这是阿岗的照片。”
看过的照片过目不忘,并通过照片认人,这对于海同深来说是最基本的技能了。他轻轻点头:“我知道,那人确实不是阿岗。”
“阿岗很安全。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真的像亓弋一样重新‘回去’。梭盛被捕,阿岗的身份根本不适宜再回到那边,我们只是从内部散出了阿岗重新回去的消息,而这消息最开始也是瞒着亓弋的,所以包括亓弋在内的大部分人,都认为阿岗是真的回去了。”
兰正茂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海同深,说:“这个是我和亓弋共同拟定的暗号,到现在为止,知道这套密码的只有我们三人。你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熟记这些暗号,并确保能准确无误地理解亓弋传递回来的信息。”
“没问题。”海同深把那小册子收好,接着看向兰正茂,道,“我还有不明白的,关于那个视频。”
“那天发生的事情,只有亓弋能给你详细完整的解释,我们确实没办法了解到背后的纠葛。我现在能确认的是,死的肯定不是阿岗,而那个被玛优带去现场的人,实际上在进入现场之前就已经死了。玛优实际上是用一具不知名的尸体伪装成了阿岗,并用这个阿岗来威胁亓弋,逼迫他完成开枪杀人的行为。”兰正茂解释道,“我们有我们的纪律,即便是在执行卧底任务的时候,持枪杀人也是不被允许的,这一点你应该清楚。亓弋卧底这些年从来没有触到红线,这也是他能够很快回到岗位上的原因。而现在他是以叛逃卧底的身份回到DK那边,那边对他的忠诚度产生怀疑的时候,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让他触及卧底红线。持枪杀人,或是沾染毒品,这是最简单的方式了。我知道
你在疑惑什么,这也正是我没有想明白的,在那个现场那样逼迫亓弋,对玛优和她身后的温东来说并没有好处。我确实不清楚玛优为什么跟失了智似的这么做,但我想亓弋一定清楚。”
“那最后出现的那个人是谁?”
“高地生,被称为波云或杜瓦云,他是克钦邦现任领袖杜瓦敏拉素的继任者。根据对外公开资料,杜瓦敏拉素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女,高地生的年纪是可以做杜瓦敏拉素的儿子的,但高地生是华裔,他在国内上的小学,初中二年级退学之后不知所踪,到22岁时直接出现在了杜瓦敏拉素身边做贴身保镖,随着杜瓦敏拉素的逐步掌权,高地生的权利和地位也逐步攀升。他并未在克钦邦现任政府之中担任重要职务,但他手中的权利却很大。甚至有人说,杜瓦敏拉素的逐步掌权,实际上是高地生在暗中消灭了一些敌对势力。”
“所以DK集团实际上是背靠了克钦邦现在的政府?”
“不全是这样。杜瓦敏拉素已经成为代总理一样的存在,军阀就不再是他的身份,所以他把这层身份和权力转给了高地生。从名义上来说,高地生才是军阀头目,杜瓦敏拉素应该与高地生切割,并且他需要平衡压制并管理着包括高地生在内的几大军阀。同样的,高地生一旦确认要正式接手杜瓦敏拉素的职务,那么他就会卸下军阀这个身份开始从政。但现在高地生仍然没有被‘招安’,他的行为就不是代表着杜瓦敏拉素,也不代表克钦邦政权。”
海同深:“但所有人都会忌惮他。”
“没错。”兰正茂说,“那天谁都没有想到高地生会出现在现场,所以现场人的惊讶是无法掩饰作伪的。”
但是亓弋知道。海同深看得出来,当时的情况虽然是把亓弋架在了火上烤,但实际上亓弋并不慌张,他的情绪只在确认被带到现场的并不是阿岗时稍稍波动了一下。在那之前和之后,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失控。施也的分析并没有错,在那样的环境之下,亓弋不可能没有压力,而他最大的压力源就是来自他的身后——DK一家和钟提。当时亓弋担心的只是阿岗真的牺牲了,在确认那人不是阿岗之后,这整个宴会场就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海同深把这想法压在心底,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亓弋?”
“在你准备好之后,你就可以启用手机里的通讯线路,亓弋收到消息之后自然会决定什么时候会面合适。”兰正茂的语气又郑重了一些,“我必须提醒你,你务必要注意你的情绪。”
“您放心,纪律在前,任务第一,我不会因为个人感情影响工作。”海同深回答。
“目前的事情就是这样,还有最后一件事,在你在月牙湾上摘了悬赏之后,亓弋通过暗号传递了一句话出来。”兰正茂抬起手,搭在海同深肩膀上拍了两下,才复述道,“他说,他相信你。”
海同深先是一愣,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便垂下头去,安静片刻,他才轻声说道:“您可真是知道怎么让我心态失衡。”
兰正茂道:“这是给你力量。小海,我知道这段时间你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好了兰叔,我自己可以调整好。”海同深道。
结束了和兰正茂的对话,回到自己暂时停留的房间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在确认房间安全之后,他拿着手机和密码册躺到了床上。此刻他的身边有三部手机,思索片刻,海同深拿起刚从兰正茂那里拿到的手机,成功解开三重密码,他深呼吸了一下,启动了联络软件。
同一时间,原本正在睡眠中的亓弋猛地睁开了眼,他从枕下摸出手机,不顾屏幕蓝光把双眼蛰得生疼,快速地操作着手机。在确认屏幕上出现了“已激活”三个字之后,亓弋不由得蜷缩起身体。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亓弋闭上眼,不知是屏幕太过刺眼,还是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这夜深人静之时突破了理智的桎梏,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亓弋迅速抬起手,在那滴眼泪落在枕头上之前将它抹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再次拿起手机,却并不是用这条通讯线发出消息,而是像往常报平安一样,给海同深发送了两个字。
听到苹果手机的铃声,海同深立刻解锁点开软件,这个动作是他这段时间里每天必做的,几乎成为了肌肉记忆。在那熟悉的软件界面上,安静地躺着一条未读消息。海同深迫不及待地点开消息——
“。”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相拥而眠的每一晚,亓弋都会在海同深的耳边呢喃着说出“”之后才会睡去。习惯的养成很难,舍弃也并非易事,从亓弋离开到现在,每一个独自入睡的夜晚,海同深都会想念那个声音,也都会在半夜习惯性地醒来想要察看,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那种无可奈何的怅然让夜晚变得漫长且冷清。此时,屏幕上那完全不带有温度的文字,却让海同深体会到了久违的和暖,并非是久别重逢的欣喜,而是等待日出时的满心期待。
海同深在天刚亮时醒来,他习惯性地打开手机,赫然发现苹果手机软件上那个原本无法操作的输入栏变了颜色,他试探着点了一下,果然弹出了输入法。没有停顿,海同深又拿起另一部手机,果然,亓弋给他留了言。
“所有从我住处发出的数据都会被检测到,但不止我一个人与国内保持着联系,将计就计,配合我甩个锅。周五晚上A和O会回家吃饭,到时候我会让他们发现数据问题,最快周六我们就能见面,其他事情见面细说。”
“注意安全。需要我怎么做?”海同深回复。
“随便什么都行,只要留下个痕迹就可以。”
海同深想了想,拿起iPhone,把之前留在月牙湾上的那句话发了过去。
为了完成“将计就计”,亓弋自然也会给海同深回复,只是这回复看起来冰冷无比:“你来干什么?”
“接你回家。”海同深回复道。
“这里才是我的家。”
虽然知道这话并非出自真心,海同深的心里却还是紧了一下。他呼出一口气,又回复道:“见一面好不好?”
这一次,他没再收到回复。
亓弋把手机锁屏,心情复杂得几乎要有身体反应了,他攥了攥已经僵冷的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终究还是让海同深卷了进来,但也庆幸是他。他们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有通过最简单对话就能理解彼此的心领神会,还有能够恰到好处把话题铺到位的能力。这么多年的卧底经历让亓弋即便在强压之下也不会失去分寸,更不会沉溺于自己的感情,既然海同深已经到了这里,既然这个场面是自己间接促成的,那么接下来他就不会再为这个决定后悔,而是把重点放在如何利用现在的情况完成任务。今天已经是周三了,留给亓弋操控排布的时间非常有限,所以他必须争分夺秒,把眼前的情况梳理清楚。
午饭后,塞耶提敲开了亓弋房间的门,亓弋把目光从电脑上挪开:“我两点半要教阿昊打枪,你是等我们完事还是现在跟我说?”
“你倒是真有闲情逸致。”塞耶提看了眼手表,说,“如果塞耶来允许我进入枪械室的话,我倒是很愿意跟你边走边说。”
“你本来就可以进,先生允许的。”亓弋提了一下腰带。
“你又瘦了吧?这腰带都系到最里面的扣了还这么松,想着让阿昊给你改一改,要不就让人重新给你做一条。”
“你废话可真多。”亓弋把电脑屏幕合上,随手揣了两把枪,而后走出了房间。
与此同时,海同深通过特定的手机已经同步看到了亓弋安装在腰带上的隐藏摄像头拍摄记录下的所有内容——亓弋目前所在房间的内部环境,DK那栋别墅内部一部分构造,以及,枪械室。当然,枪械室才是真正的目的,知道这里的武器装备情况,才能更好地帮助海同深做出判断,并做出对应的准备。
“你之前不是说不教阿昊打枪吗?怎么现在又教了?”这是塞耶提的提问。
“他有天赋。”亓弋一边挑选着枪支,一边回答道,“我喜欢有天赋的孩子,而且他比Nanda和Nando听话。有天赋又听话,还能吃苦,谁会不喜欢呢?”
“承认你就是看脸有这么难吗?”塞耶提戏谑道。
亓弋反问:“呵,那你呢?承认你就是看脸有那么难吗?”
“算了,说不过你。”塞耶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靠在角落里不碍事的地方,“后天那俩孩子就回来了,你到底想怎么办?”
“现在该想这个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一个串通了玛优要给我下马威,一个拍了照片寄到国内威胁别人,我那天没被他们玩死是我命大,这次是他们因为不敢面对我而跑走,又不是我做错了事。”亓弋拿了一把左轮手枪,在手中掂了两下,接着说道,“波云的出现是他们没料到的,他们自己玩脱了之后还得我出面说话圆场,到底谁欠谁的,你还看不清楚吗?”
“可说到底先生毕竟还是护着他们的。”
“所以先生会更觉得亏欠我。”亓弋又换了一把枪,“你现在真的该多操心一下你自己,你手里还有可用的人吗?你的尾巴清理干净了吗?”
“没有。”塞耶提坦然回答,“所以我才来找你,阿来,我需要你帮我。”
“我凭什么帮你?”亓弋转过身面对塞耶提。
“我安排你跟那位警官见一面。”或许是怕亓弋不同意,塞耶提又接着补充道,“保证不会让那俩孩子发现,也不会有任何问题。这么多年了,我多少还是有点儿自己的手段和人脉的。”
“这对我好像没什么吸引力,且不论我想不想见他,就算真的想,我自己也有办法。而且他已经摘了悬赏,无论这行为是警方指使还是他自己决定,实际上都已经被警方监控到,而我这个身份,见了他能有什么好处?被中国警方抓回去,判我个间谍罪、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违法持有枪支罪,还有贩卖毒品罪。”亓弋转过身继续摆弄手中的枪,同时说道,“就算我手上没有人命,这几个罪加一块我也是个死,我见了他,然后被他抓走,你就可以挟制那俩孩子并且正式接手所有业务,达成你的目的。提,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傻的人?”
塞耶提笑了一声,说:“我确实这么想过,但我也知道你能想到这一层,所以我并没有打算这么做。”
“那你说出来干什么?”
“我只是想跟你说实话,阿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差不多相近的目标,所以我觉得在这个时候你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亓弋轻轻摇头,转而摆弄起步枪来:“我确实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我也不是活菩萨,四年前你怎么对我的,我记得很清楚,所以即便我们暂时拥有相同的目的,我也不会对你有什么照顾,合作就只是合作,我们之间只有利益关系。”
塞耶提抛出了条件:“我可以告诉你我跟国内的哪位高官在联系。”
“我已经不为他们做事了,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亓弋说道。听到这里的海同深不由得一惊,而后便暗自后怕,这个看似很诱人的条件实际上是钟提留下的诱饵,站在警察的立场,亓弋当然会想知道是谁跟贩毒集团有勾结,但站在毕舟来的立场,他根本不该在意这件事。海同深自忖如果把自己放在那样高压的环境中,他很难达到亓弋现在这种波澜不惊游刃有余的状态。越接近卧底的生活,海同深心中就越酸楚。每一天都在走钢丝,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决定自己的生死,亓弋过去的十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之前他对卧底那十年从来都是轻描淡写,或许,那并不是真的过尽千帆,而是不愿再提起。
塞耶提继续说:“阿温是我弟弟。”
亓弋:“嗯,我知道。如果你想让阿温有个安稳的归宿,我倒是可以稍稍动用一下以前的人脉关系。毕竟边境线那边还有个人在等着要见我,阿温又不是罪犯,我想这个面子他还是会给我的。不过这样的话你可就欠我两个人情了。”
塞耶提又说:“道钦,是我让阿温杀的。”
“猜到了。你做事从来不留痕迹,阿温跟我的身形那么像,道钦也认识他,所以很容易就能伪造出是我杀了道钦的假象。”亓弋仍旧不为所动。
“我追踪到了实验室的大概方位。”塞耶提停顿片刻,见亓弋仍旧擦拭着手中的步枪,不由得咬了咬牙,说,“十公里范围内。”
亓弋这才停了手,他放下步枪,转而去挑选弹夹:“找你手下的蛇头,选一个安全的见面地点,边境线上怎么做对咱们有利,你知道轻重。”
“你要在边境线上见他?”
“不然呢?找人把他绑过来?还是我冒险回到国内?别忘了,他是正儿八经的警察,如果找人绑了他,那你可就把主动权交到了对面。而我们这边的人,又都已经上了通缉令,只要进入境内,那人家就能名正言顺地抓我们。你别以为中国警察和边防部队是吃素的,我们能仰仗的不过是自然地形和那一条把守规矩的人拦截在规矩之内的国境线而已。”
塞耶提点头:“我听你的。”
“拿枪,去靶场。”亓弋把手中的枪扔向塞耶提。
塞耶提接稳了枪,而后甩了甩手,说道:“况沐那时候给我讲过,像你这种状态,是不是就是她说的金刚芭比?”
亓弋甩了一个刀人的眼神过去:“我理解你用这种方式缅怀你那找不回的十年恋爱,但我不接受你拿我当做调侃的对象。”
“我可没有缅怀过去,而且那也不是爱情。”塞耶提无所谓地说道,“道钦和况萍倒是真爱,如今这对苦命鸳鸯也重逢了,希望他们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吧,别再这么受罪了。”
“你不觉得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特别讽刺吗?人家本来过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你招惹设计她们,她们不用等到下辈子就能过上好日子。”
“是我吗?”塞耶提不以为意,“我没教唆她们的母亲自杀,我也没挑拨她们的舅舅杀人,道钦当年跟况兴国就只是生意上的往来,后来这一切,都只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已。你要非说招惹,那也是况沐先招惹我的,我跟你说过的,当年在那个论坛上,是她先在我的帖子下面跟帖的。送上门的猎物,难道我还要留着不去吃吗?”
“送上门的猎物。”亓弋哼了一声,语意懒怠,“再怎么说也是十多年的青春,难道不值得你用个更好的代词吗?她那会儿还未成年。”
“我带着阿温闯荡的时候也还是未成年。更何况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个巨大的狩猎场,况沐选择让我给她庇护,自然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来交换的。这种你情我愿的事情,有什么不可以?我没有逼迫她做任何事情。”
“但你也没有给她自由选择的权利。”
塞耶提站直了身子,看向亓弋道:“阿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么刻薄。”
“我也不明白,”亓弋给自己手中的左轮手枪装好子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装出一副对我很感兴趣的样子。你是觉得我会看上你,还是觉得我会看不穿你的那些把戏?”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很欣赏你。”塞耶提说,“你不用拿枪对着我,我们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个时候,你不会开枪的。现在我们还是互相帮助的阶段,没必要这么早就兵戎相见。”
亓弋:“我现在就把你杀了,或许事情会更简单一点。”
“那不如试一试?”塞耶提把步枪背在身后,张开双臂,“我现在没有任何防护,而你手里拿的那把枪,足以在这样短的射程内把我一枪杀死。这种无意义的试探,可不是你的处事风格。”
“你也做了许多无意义的试探,说实话,我真的觉得你挺会浪费时间的。”亓弋收了枪,迈步往外走。
俞江市局,宗彬斌带着曲鸿音再度提审况沐。对于提审的流程,况沐本人已经很熟悉了,被带进审讯室之后她也没有任何情绪,只安静地坐着。
宗彬斌开门见山地说道:“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一直没有结案移交,你心里是清楚原因的,你吊着那口气死活不肯交代,是还在幻想什么,我们也都清楚。”
“该说的我都说了,不知道的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们。”况沐垂着头回答。
“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对。”宗彬斌拿出平板,“给你放一段录音,听完之后你再做决定。”
那是宗彬斌刚刚收到的,海同深发给他的音频片段,包括所有亓弋和钟提谈话中提到况沐的片段。亓弋的声音经过了特殊处理,已经听不出原音,但钟提声音是清晰明确的。
完整的录音足有二十分钟,录音结束后,曲鸿音开口说道:“相处了十多年的人,声音语调和说话习惯都应该是熟悉的,这段音频有没有作假,又是不是钟提亲自说的,你心里是非常清楚的。钟提并不知道他所说的这些话会被我们获取,所以他也不会有所顾忌,而这没有顾忌和担忧的情况下说出的话,才是他真正的想法。你今年三十岁,你认识他的时候没有十五岁吧?超过你一半人生时间的一段感情,真相不过是丛林法则之中的互相利用,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你或许能猜到钟提的想法,但也一定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会有哪怕一点真情实感。但可惜,钟提是个没有情感的人。”
“开始打感情牌了?你年龄这么小,当不了知心姐姐的。”况沐看向曲鸿音,“小妹妹,你没谈过恋爱,所以你根本不明白那种感觉。”
“我谈没谈过不重要,重要的是,钟提从来没有把你们这种关系定义为恋爱。况沐,你以为自己经验丰富,可到头来还不是白纸一张?你刚才也听到了,钟提认证过的,你姐和道钦是真的情侣,而你——”
“你闭嘴!”况沐突然失控大喊。
“在你姐心中,你和道钦到底谁更重要呢?”曲鸿音接着问道,“你姐会为了道钦留起长发,可她却一直没有戴过你送她的项链。是因为太过珍视那项链怕弄脏弄丢,还是说,那项链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重要?”
况沐的恼怒透过涨红的脸颊和双眸喷涌而出,曲鸿音却仍旧不肯放弃毫无保留地戳穿:“实际上你也没有真的那么爱钟提吧?因为你姐有了道钦,你才会赌气一般找了钟提;当你得知你姐打掉了她和道钦的孩子,而你选择生下钟提的孩子的时候,你是为了你姐打胎伤了身而难过,还是为了自己终于抢在她前面拥有了孩子而获得了快感?如果你是因为爱钟提而生下孩子,你又何必瞒着所有人?又何必把那孩子送养?你明知道钟提是在利用你,还义无反顾地被他利用,是因为你真的爱到不可自拔,还是因为你只是不甘心承认你并不是你姐心中的第一位?当你看到况萍的尸体,当你被迫把她的尸体摆放成那个模样的时候,你得到答案了吗?”
宗彬斌适时拦住了曲鸿音,示意她不用再逼问。就这样安静了五分钟后,况沐哽咽着开了口。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亚热带地区夏日午后是难捱的,尤其对于在北方待惯了的海同深来说。不过此时更让他觉得难熬的,是只能通过那个被安装在亓弋腰带上的摄像头来观察。明知道有危险,明知道事情很有可能会失控,明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刀尖上行走,但他却什么都不能做。海同深灌下了第三杯冰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钟昊敲门进入亓弋的房间,恭敬说道:“塞耶,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