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大爷悠长地叹了口气。
不远处,展颜看着爸是怎么堆起脸上的笑,往校园里探看的那一眼,又是怎么样恋恋地收回去的。
她跑过去,喊了声:“爸!”
展有庆吓一跳,没想到展颜课间会跑出来,他总觉得,颜颜最懂事了,肯定不乱跑。
他起得绝早,浓浓的雾气还在山里头弥漫乱窜那会儿,他就骑着摩托,带着东西往镇上赶。
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再挤公交,到一中已经半上午了。
他以为,一中的食堂跟米岭镇中心校一样,老师家自己承包的,学生们有时从家里带点大馍什么的,也就帮忙给热了。
所以,爷爷把芦花鸡杀了,炖得烂烂的。
颜颜考了十八名,应该吃芦花鸡。
展有庆听她喊爸,先是愣了愣,竟没答应,抡起尿素袋子往肩膀上一扛,就往站台大步流星去了。
轮到展颜愣住。
她愣了一会儿,撒腿在后头追:“爸,爸!”
展有庆越走越快,头也不回,后来,眼看展颜追上他,学生们也离得远了,他才转身,脸上表情复杂:“颜颜。”
“你怎么不理我呢?”展颜一阵委屈。
展有庆闷闷地笑:“你爷杀鸡了,保温桶放你们学校春传达室了。”
展颜固执问:“你刚才怎么不理我?”
展有庆还是闷闷笑:“我急着给你贺叔叔家送点东西,颜颜,是不是爸没跟你说来学校,你生气了?”
“没有。”展颜仿佛明白了什么,她说,“中午咱们在门口小店一起吃吧。”
她几个月没见爸了,他头发长了,不晓得修理,裤脚也长,都踩皮鞋底下了,脏了一圈。
“不了,颜颜,你中午记得把鸡吃了,要是嫌凉,就让食堂的给热一热,汤也都喝了,可别浪费。”
展有庆掂了下背上的口袋:“家里没别的东西,这是新下的瓜果青菜,还有芝麻油,让你贺叔叔尝个鲜儿。”
他往回瞅瞅,“你快回去,别耽误上课。”
展颜喉咙堵了东西,她知道,爸还得赶着回家,末班车是五点半。
“那你中午怎么吃?”
“我好弄得很,你别管我,快,快回去上课。”
展颜抱紧胸前的纸,她张了张嘴,只是从兜里掏出两枚硬币,还有几张票子,塞给他:“给你坐车用。”
父女俩开始拉扯,风一吹,票子刮走了。
展有庆急得把尿素袋子一放,赶紧去追。
一张红色一元的,一张绿色两元的,朝学校方向吹。
风很大,吹得塑料袋挂到了树上,纸屑乱荡。
钱半途被人捡了,展有庆上前先是赔笑,说:“大姐,钱是我的。”
捡钱的妇女见他看着毛五十的人了,一脸的不高兴:“喊谁大姐呢?这钱怎么就是你的了?”
那语气,分明肯定了是展有庆这个乡下人想占便宜。
“真是我的,我那闺……”他扭头想指下还守在原地看袋子的展颜,想了想,又咽下去了,“真是我的,这不是刮跑了吗我一路追,追到这儿了。”
妇女冷笑:“钱上写你名儿啦?”
展有庆语塞,三块钱,这是颜颜的钱,不能就这么平白无故被人拿走了,可他怎么跟妇女在街上吵架呢?
展有庆吵不出来。
对方先吵出来了。
附近的学生往这边张望几眼,徐牧远作为班长,跟贺图南几个男生正帮体育老师整理表格,高二刚结束体能测试。
他们从学校设在对面的大操场才回来。
不远处,一个看起来憨厚的男人,正被一个阿姨指着鼻子骂。
徐牧远倒不在意这个,他看到展颜了,展颜拖着个大口袋正往这边赶,等近些了,才看清她脸憋得通红,袋子上印着“尿素”字样。
“你把表格给老师送去吧,我呆会走,你们先回。”他拍了下贺图南肩膀,把表格一塞,就往那边走去。
贺图南拿着表格,站在原地,旁边男生笑:“老徐是看上高一那个学妹了。”
“早看上了!”
一阵乱笑,快到上课的点儿了,男生们也在催贺图南:“走了,不用等老徐。”
贺图南没法走,他觉得正在被人骂的男人,看着眼熟,脸黑黑的,总是怪难为情的样子,被人骂了,一声不吭。
“三块钱,三块钱你一个大男人可值当的?三块钱也看眼里!”女人把票子甩得啪啪响,快要甩到展有庆脸上去了。
他躲了躲,说:“大姐,这个钱真是我们的。”
“你们乡下人见钱眼开也不能这么着…………”
“你就不见钱眼开吗?”展颜拖不动尿素袋子,耳根都红了,她喘着气,把袋子一定,质问的眼神也随之定在了女人脸上。
贺图南终于想起这个男人是谁了,同学已经走了,似乎没兴趣看大人吵架。他快步上前,把表格又塞给他们:“我去买瓶水。”
是展颜的“爸爸”,贺图南心跳快了。
“你小姑娘,这么牙尖嘴利的哦,关你什么事?”女人下巴一扬,怒火烧眼。
展颜看着她,没什么害怕的样子:“因为那是我的钱,我刚给我爸的时候,被风吹走了,你捡着了。”
女人显然一怔,见人围观,随即,把钱往展颜脸上一砸:“你的还给你就是啦,小小年纪,神气什么?一点家教都没有!”
“阿姨,您这态度也太差了点儿。”徐牧远上前,他把飘落的钱捡起来,身后,贺图南忽然又站在了原地,没有再动。
他知道,有人会替展颜出头。
第22章
“我哪里态度差了?”女人见周围尽是一中的学生,语气又软下来,嘟囔两句,踩着半高跟的小黑皮鞋走了。
徐牧远把钱还给展颜,他以为,她会害羞,或者觉得难为情。展颜没有,她说句“谢谢”,把钱装进了裤子口袋。
“爸,坐车去吧。”她把尿素口袋提溜到展有庆腿边。
徐牧远有些吃惊地看了看他们,展颜冲他笑笑:“这是我爸。”
一点都不像父女。
贺图南也在盯着他们看,怎么看,展颜都不是展有庆这种男人能生出来的女儿。他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贺以诚会拼命补偿,他把展颜扔在外边就是给这种人养着的。
冷风吹在展有庆的脸上,粗粝的皮肤上,一道褶叠着一道褶,他目送这个男人扛起口袋,往站台走,展颜又跟着过去了。
“你怎么没走?”徐牧远问他。
贺图南脸上是淡淡的笑:“我看你要英雄救美,又怕你抵不过阿姨那张嘴。”
他那笑里,闪动着狡黠的光。
徐牧远朝他肩膀轻打一拳:“胡说什么。”
“那个阿姨这么快偃旗息鼓,估计,”他扯了扯徐牧远校服前的校徽,“是她也有孩子在本校念书,影响不好。”
“你是工藤新一吗?”徐牧远笑。
贺图南漫不经心朝车站瞥了眼,往学校走:“你要是还等她,我就先过去了。”
两人到底是一起走的。
展有庆坐上公交,人太多,他那尿素袋子占地方,有人半路上来挤过去时,难免被绊一下,抱怨两句,他就下意识躬点腰跟人赔不是。
到南门下车,他晕头转向的,问了花园小区在什么地方,到门岗,保安不让进。花园小区算彼时高档住宅,前几年,这里的房子喜欢卖给来投资的香港人。
“我找贺老板。”他好声好气说。
保安鄙夷地笑一声:“谁知道你找哪个贺老板?”他大约也清楚,这人找搞建材的贺以诚,小区里有头有脸那些人,保安基本都面熟。
展有庆犯了难,说:“那我把东西搁这儿,您看成不成?”
他把这当村里,当小区里的住户理所当然都互相认识,那么保安,自然也都认得每个人。
保安看看口袋,踢了一脚:“什么东西啊,你不会是来这送了袋化肥吧?”
“不是,不是,都是地里的东西。”展有庆解开绳子,让人看。
保安勾头瞄了眼,说:“老家来的啊?”他大约猜出来了,这汉子,约莫是贺老板哪个乡下亲戚,不知道是真心实意送点土特产,还是有事相求。
他对展有庆说:“这样吧,你把东西搁这,回头贺老板从这过我给他。我说,你倒是留个姓名啊。”
贺以诚平时人和和气气的,见了保安,打扫卫生的大姐,也要打招呼,没什么架子,保安帮这么点忙,心里门儿清,到时,贺老板定要掏出根烟,作为酬谢的。
果然,贺以诚驱车进小区时,保安一见他,忙不迭出来招手:“贺老板!”
把展有庆的名字一报,贺以诚的脸上闪过非常明显的不快,最近,公司资金周转出了点问题,跟市政合作的一个项目,又被卡,他这几天正焦头烂额忙着,乍见那一口袋东西,更添不痛快。
展有庆跑这来做什么?他见颜颜了?
贺以诚扯了扯领带,语气平和:“哦,那真是麻烦李师傅你了。”他从车窗里丢出根烟,保安一把接住,往耳后一挂,跟他连连摆手,“贺老板,您客气,我这琢磨着您大忙人肯定不在家,就让他把东西搁这了。”
贺以诚微微一笑:“都什么东西?”
保安忙把口袋打开:“您看,都是老家那玩意儿,南瓜,石榴,红萝卜青萝卜,不过都怪新鲜的。”
“我家里倒不爱吃这些,这样,李师傅,你要是不嫌带回家尝尝吧。”贺以诚懒得多看一眼,他车都没下,那边李师傅对他谢个没完。
白昼苦短,天黑的早,展颜拎着保温桶跟贺图南到花园小区时,晚霞都已燃尽,只剩几缕紫灰横在天际,像一场绮梦的余音。
李师傅把青萝卜洗干净了,跟几个老汉在门口聊着,一口下去,嘎嘣脆。
“老李,你这萝卜可不赖,不辣嘴水分足!”老汉也拿了半块,点评道。
“?悖?贺老板给的,今儿他老家来人送这么大一口袋东西,我看得三四十斤,贺老板不稀得要呢,连口袋带东西,这不,都搁我这儿了。”
“那是,大老板什么没见过,这东西拿回家也是当垃圾扔的份儿,不过这青萝卜倒爽口,真不赖!”
“里头有个大南瓜,好家伙,个头得这么大!”李师傅嘴叼着萝卜,腾出手,比划了两下。
几个人,在路灯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天南海北地扯着。
展颜听见了,本都走过门卫室了,又折回来,伸头往里瞧了瞧,尿素袋子安安静静缩在角落。
那些东西,要从小苗长起,经春风,过秋霜,变成果实,才配从泥土里拉进家门。这一路跋涉,从展庄到米岭镇,再到城里,颠簸了百十里地。
爸把最好的背来了。
展颜拢了拢衣领,她第一次从贺叔叔身上看到了他的不屑,甚至,都算不上不屑,是不在意,不屑是有一种感情在里头的。不在意没有,连感情都没有,就像有个普普通通的人,从你身边经过,你既不讨厌他,也不喜欢他,根本没在意,就过去了。
爸一定挑拣了很久,也怀了一路忐忑。
她了解展有庆。
无论怎么样,这袋东西,就扔这里了,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小时候,爸闷头拉着平板车进了场,奶奶妈妈在后头推,那么一大车麦子,高高的,满满的,她坐在石滚子上,一下跳下来,跑过去看麦子,麦子长得穗穗饱满,麦芒刺到手,可她很高兴,因为丰收了。
贺图南跟她坐一班车回来的,两人一路无言,此刻,他见她站门岗那,动也不动,喊了一声:“回家吧。”
展颜走过来,心想,那不是我的家。
“你刚才看什么?”贺图南问她,他有许多话想问她,还没机会。
展颜还穿着他的毛衣,她说:“我回家把毛衣给你。”
“你穿着吧,我看也没大多少。”他完全没意识到她答非所问。
两人进了家门,林美娟正在拖地。
“林阿姨好。”展颜拘谨说。
林美娟浅笑:“洗手准备吃饭吧。”
她从李师傅那,已经得知白天发生的事,可到了家,贺以诚一个字没提。她去煮了粥,正是南瓜粥。
饭菜都准备齐了,贺以诚眼底有些许倦色,他最近比较累,但还是坚持下厨。
展颜见他在厨房,本来是打算要热一热鸡肉,大家一起吃的。
中午在学校,她用饭缸只倒了一点。
那就等明天白天,她自己吃好了。
“颜颜,我听老师说,你考了十八名,非常了不起。”贺以诚开口,展颜才知道原来他已经跟班主任通过了电话。
那种无时无刻不被监视的感觉,猛地袭来。
可她又没道理说点什么,她花的每分钱,都是贺叔叔的。
“老师说,还有进步空间。”展颜看着碗里的粥,忽然怔了下。
“那当然,毕竟镇上教育资源太差了,换个环境,你又肯用功,进步是自然的。”贺以诚把鳜鱼往她眼前挪了挪。
林美娟尝口粥,说:“这次买的南瓜不太好,”她笑看展颜,“不怎么甜,肯定没你们家里种的好,我听说你家里土质好,长什么都很好。”
贺以诚敏锐察觉到什么,抬头,看了看林美娟。
她无事人一样,自顾说完,又去跟儿子说话。
他们宁肯花钱再去买,也不愿吃爸送的,展颜又推翻了之前所想,嘴巴干干的,没吃几口,说:“我吃好了。”
“怎么就吃这么点儿?”贺以诚做了那么多菜,她没吃多少。
展颜说:“我作业很多,先去写作业了。”
“颜颜,你刚进门我见你拎了个保温桶,怎么还从学校往家里带什么了吗?”林美娟眼尖,那保温桶旧旧的,展颜有点藏掖的意思,早送卧室去了。
一时间,大家都看她。
展颜不觉低头:“我爸今天来学校看我了,带的鸡肉,油有点大,鸡太老了,我想你们不一定爱吃就没说。”
贺图南筷子微微一动,他不着痕迹看着贺以诚,他看见了,爸的眼底有深深的厌恶,快要溢出来了,可眼睫轻轻一眨,仿佛那些厌恶坠入深潭,再也寻不着。
短短几秒之间,贺以诚的表情变化,贺图南都懂。
哪个字眼刺痛他了?贺图南也快透不过气了,只是一时无人说话而已,空气却像布了毒,多呼吸一口,都要命。
贺以诚还是好脾气地开口,他温和笑着:“是吗?你爸爸来怎么都没提前知会一声?”
这话里,有怪罪,淡之又淡,他还是笑着。
展颜心口酸得发胀,她不敢再多留,怕一会儿,自己要哭出来。
“我也不知道,贺叔叔,我先去写作业了。”
她飞快走进卧室,把门一关,趴桌子上哭了。
饭厅里,贺以诚让贺图南回自己卧室。
林美娟眼里有几分奚落,嘴上却寻常:“儿子又没说吃饱。”
贺图南却起了身:“我饱了。”
饭厅很快只剩夫妻俩。
“你提这个做什么?”贺以诚敲了下碗。
林美娟吃饭跟贺以诚倒很有夫妻相,都斯斯文文的,她也斯斯文文地说话:
“今天南瓜确实不太好,怎么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贺以诚嗓音平静,但态度是专横的,他这人总是绵里藏针。
林美娟很讲究地擦了擦嘴:“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