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图南还攥着她的胳膊,她胳膊很细,又有点肉,她身上有淡淡的香皂味道,在这么深的夜里,有种别样芬芳。贺图南又怀疑那是她发丝的清香,他若即若离,靠近她头顶,刚要轻嗅,展颜忽然抬头:
“那,贺叔叔和林阿姨怎么了?你不进去看看吗?”
贺图南绷着脸:“不去,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展颜轻声问:“他们在做什么?”
门外,又是一声响,贺图南迅速按了房里开关,眼前漆黑一片。
原来,贺以诚相当警觉,他好像听到过道有动静,出来一看,两个孩子房屋都是黑的,林美娟也跟着出来,说:“你多心了,回去吧。”
她重新把他拉过来,贴上去。
屋里,贺图南咻咻的鼻息,仿佛就在头顶,展颜在黑暗中听得很清晰,她从没听过男孩子的鼻息,不知是不是幻觉,她觉得那鼻息,秘密地,又微弱地朝自己吹着气,痒索索的。
两人一时间,都极有默契地没出声。
只有空气在黑暗中沉默地流动着,呼吸声交错。
黑暗总是能撩拨起人一些莫名的情绪,到处乱窜,烫着人,什么都跟着没了边际,女孩子的香气,细弱的手臂,看不见的红唇……贺图南觉得,有什么东西,他需要极力克制住,压制着,他等了那么一会儿,微微弯腰,对着展颜的耳根低低说:
“如果你不是……”
后半句,他在心里说的:就好了。
展颜觉得耳朵一下痒起来,痒到心里去了,她的心,无端砰砰起来。
尽管,她不知道他说的这半句什么意思,这个人,总是这样,答非所问。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子不更,后天早九点更。
第18章
这天夜里的事,展颜既不懂贺叔叔夫妇,也不懂贺图南的耳语。
回学校前,贺叔叔给她带了一大包的东西,里头有牛肉干、面包、果汁、麦丽素、牛奶……他要拿够她吃一周的。
其实展颜不怎么吃零食,以前,在家里是没有零食的。这个季节,倒可以烤蚂蚱。
他本来要送两个孩子,林美娟说:“你真糊涂,也不问问颜颜愿不愿意,你把两个人都送过去,遇到同学什么的,人家问起,颜颜要怎么说,图南怎么说?你不替儿子想,颜颜也是大姑娘了啊。”
贺以诚笑:“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黄昏时分,有凉风起来,林美娟裹了块薄披肩:“那你问问她,要不要你送?”
果然,展颜坚持自己可以坐公交走。
贺以诚这才不再说什么,交代贺图南:“今天包沉,你拿着。”
车上人不多,有余位。贺图南上车时背着包,等到车上,展颜说:“给我吧。”她把包放在自己腿上,坐在了贺图南前面的位子上。
展颜头发长了,扎成马尾,贺图南对着她圆圆的后脑勺,看了一路,外头天光渐渐薄下去。
半路有校友上车,男生,跟贺图南高一同学,打了招呼就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
他被对方碰了碰胳膊肘,男生示意他看前头,低声说:“特别正点。”
贺图南俨然受到冒犯,他不耐烦,睨了对方一眼:“无聊。”
这小子,一路上嘴像被油炸过,嘎嘣脆,能从美国总统扯到非洲难民,贺图南心不在焉看着越来越近的一中站,想着这么沉的东西,展颜要怎么背到宿舍。
下车时,男生抢先一步对展颜说:“同学,我帮你拿吧,这么大一包,你们女生怎么拿得动。”
展颜不认识他,但见他穿着一中校服,说:“那真是谢谢你,你帮我拿到高一女生宿舍楼下就行。”
“你高一的?”
贺图南见任何一个男生都能没脸没皮跟展颜攀谈起来,并且,她傻乎乎的,就这么跟人聊着走了。
他对着那个背影,忽然觉得天地渺远,一个人,说走开就这么轻易地走开了,头都不回。
贺图南不知道,展颜很快频繁地受到这种骚扰。
有男生从别班不惜跑几层楼,去高一十,问哪个是展颜。又或者,她从小操场过,打篮球的男生们忽然就吹起口哨,男生们抢断更凶,那力量,自然是来自于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展颜什么都不知道,她每天按部就班地学习、生活,没有跟谁很亲密,也并不刻意疏远任何人。她像条鱼,自己游自己的。
一中像个万花筒,什么都新奇,校门口有报刊亭,卖各种各样的青春书籍,娱乐杂志。五百米开外的店铺,以前多是卖盗版光碟的,会出租。九八年底,街上开了第一家网吧,最开始没有网络,只有几台机器可以用来玩仙剑一。今年暑假,连了网,网速卡到天天掉线,一屋子人满为患,有吸烟的,到处臭烘烘。
展颜跟郝幸福出了校门,走到最远处,就是那家名为“天堂乐园”的网吧。她们把学校周边逛了遍,到了网吧,却没进去,好像那是个太新的世界,不能轻易涉猎。
郝幸福做什么都喜欢和展颜一起,她没什么主意,又怕落单,只有展颜是最好相处的。她学习极为刻苦,自幼习惯是老师的板书,逢字必抄,中考虽然吊尾,好歹荡进一中,她也不敢随便问起别人中考分数。
舍友们五五分,一半来自城市,一半来自县城乡镇,郝幸福的英文口音最重,这令她惶惶,唯独展颜私下告诉她,自己也有口音,免她些许不安。
有时候,友情便是如此生发的。
开学前,贺以诚亲自给展颜准备好了教辅,军训结束,学校发了新的资料,每科都有,桌子立刻变山,高高矮矮的书,峰峦起伏。
第一次生物实验课,是上午,前面高二重点班的学生刚下课,很喧闹,唯独学生们之间的喧闹,不分城乡。
高一十班的学生老实许多,排队等候。
徐牧远是班长,他带着几个男生要抓紧去体育馆借球,以备下节体育。匆匆过去,没有看到展颜。贺图南则被老师喊住,说了几句闲话。
“徐牧远是家庭原因不参加竞赛,你怎么回事?”老师一脸惋惜。
贺图南说:“我懒,又担心自己提前保送,没办法跟同学们朝夕相处怎么办?”
老师笑他:“也就是你,大言不惭,是谁考三十外头去了?”
贺图南鼻梁微皱:“杨老师,我听说,去年暑假清华第一次弄了个基科班,您了解吗?”
“这几年清华的理学院发展不是很好啊,来,边走边聊。”杨老师轻推了他一把,出了实验室。
杨老师随即跟高一的生物同僚打了个招呼。
贺图南看见人群里的展颜,她正偏着脑袋,往实验室里探看。
他这才知道,他们的实验课,和高一十是上下两堂相邻。
“杨老师,改天吧,我得去趟医务室。”他说完,老师走了,自己却没动。
等高一生物的毕老师带学生进去,他过去喊了声老师,低头靠近说几句什么,毕老师笑:“那好啊!”
展颜一直到毕老师站到前面,才发现,贺图南就在门边站着,大家都看他。
她飞快瞧了他一眼,就没再看。
她跟郝幸福分到窗边那组,实验室十分规整、洁净,上面摆了显微镜,和所需要的器材。
“一中就是一中啊,你看实验室……”郝幸福低声跟她说话,展颜默默打量着实验室陈设,这里,比她家还干净。
毕老师在上面介绍显微镜,说:“同学们看清楚我是怎么拿的了吗?不要这样,这样,更不能这样。”他连续做了好几个动作,底下有人笑。
展颜没见过显微镜,也没用过它,实验课令人感到新奇,她非常喜欢。
毕老师用了幻灯片展示实验步骤,展颜凝神看着,她想起米岭镇,那时,老师为了给大家省钱,每天中午,会让成绩好的同学,轮流把题目抄到黑板上,大家再抄本子上做。她抄过,踩在凳子上,拇指食指捏粉笔捏到发疼。
世界是多面的,可是从这一面,到那一面,也许一辈子都到不了。
她不知道那些没有念高中的同学们,去了哪里,燕子会迁徙,蛇会蜕皮,蝉会脱壳,可同学们是不是永远地留在了米岭镇?
他们,这辈子可能都不认识显微镜。
“同学们,我们这节课主要是来观察比较几种不同细胞的异同点,希望大家在操作的过程中呢,细心,专注。”
“明白!”
“好,现在,调节转换器,目镜物镜通光孔要在同一直线上。”
郝幸福一阵手忙脚乱,她说:“展颜,你试一试?刚才老师说太快了,我啥也没记住。”
展颜记得书上的图,她刚伸手,有人打断了她。
“这样,”贺图南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们身边,他挨着郝幸福,丽嘉弯下腰,声音压的很低,“你看,这儿是目镜,物镜,通光孔在这里,这样弄。”
郝幸福耳根一下红了,从来没男孩子靠她这么近,他说话很好听,手指修长,干干净净的,她就看一眼不敢细看了,人像木头一样,这下,更不知道贺图南说了什么。
贺图南演示完,便去了后面一组。
郝幸福半天没回神,小心侧脸,眼尾瞥了瞥后面,连忙转过头:“展颜,你看会了吗?”
展颜不知道贺图南为什么会留下来,明明,这是高一的课程。她点点头,操作了一遍。
“唉,这个盖玻片一盖就有气泡……”郝幸福东张西望,看别人进行到了哪一步。
展颜拿镊子的手,也在微微地抖,不够稳。
换郝幸福,还是有气泡,她沮丧地说:“我压的很慢了。”
贺图南转了半圈,又回到窗边,他拿起镊子,夹起盖玻片,他手极其稳,一边轻触载玻片,一边说:
“不要急,先接触这边,再这样放下。”
他动作没什么稀奇的,很轻盈,果然一点气泡没有,一气呵成。
展颜盯着他的手,没说话,郝幸福一个劲儿小声道着谢,贺图南让她把装片放载物台上。
“啊?载物台在哪儿?”郝幸福一紧张,大脑完全空白。
展颜给放上去了。
她很快把眼睛也凑了上去,毕老师说,可以先用低倍镜看。
“换高倍镜,要转一转转换器,再调焦。”贺图南在旁边提醒她,见她抬头,知道是动的不对了,他手轻轻一扬,示意她起开。
“只教一遍。”他说。
调整好后,示意她再去看。
洋葱的细胞,放大到400倍时,原来,像化石,又像地壳运动,展颜脑子里全是些古怪的联想:
能看蝴蝶的翅膀吗?能看看蝎子的尾巴吗?
她忽然抬头:“里面的小圆圈,就是细胞核?”
贺图南眼睛深处,有点捉摸不定的笑,他没回答,把她顺势挤开,伏在目镜上看了两眼,说:“是。”
他说完,目光就移到了郝幸福身上,微微一笑:“你也看看。”
郝幸福见他笑,脸红透了。
她鼓起勇气问:“你也是高一的吗?是十班的吗?”
真是傻,开学那么久了,同班同学认不清。
郝幸福身上,有贺图南不陌生的影子,他也有这样的女同学,从底下考上来,不够自信,总有些茫然,有些拘谨。她们淳朴,面目不清。
他忽视女生的愚蠢,好脾气地保持着微笑:“不是,我是你们学长,高二一班的。”
展颜垂下眼帘,贺图南的目光从她眼睫上轻轻扫掠,再到鼻尖,落到嘴唇上,又不着痕迹收回。
他跟毕老师说,他脚扭了下,体育课不能上,留这替他指导学生实验,毕老师自然高兴。
所有人做实验都很高兴的样子。
贺图南又到别的小组指导一圈,他对郝幸福,最耐心。
同学们张望过去,以为两人认识。
贺图南一直待到下课,同学们鱼贯而出,郝幸福回头,对他摆摆手,随后,紧紧挎住展颜的胳膊,急促地说:
“这个学长人真是太好了!”
贺图南对陌生人,确实很友好,他的表现,像个顶好顶好的少年人。
展颜回了下头,正对上贺图南穿过攒动人头投过来的目光,视线交汇,他没什么表情,展颜又静静转过脸。
操场上,高二一班的学生回来了,宋如书见贺图南从实验室方向来,跟他打了声招呼:
“怎么没去上课?”
“脚崴了下。”贺图南平静地撒谎。
高一十班的学生,三五成群过来,和他们短暂混在一起,又朝不同的教学楼走去。
所有人都是,短暂相混,有了交集,又很快错开。
宋如书看到展颜,她有点惊讶:这个女生也在一中读书?
原来,一个人的背影也可以很窈窕,宋如书一下想到这个词,变得具体,不再是书本上,文章里的一个词语,而成了某种可见可感的形象。
男生们也在看她,只要是她路过的地方。
宋如书心里有非常微妙的变化,她想:有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偏爱,这不公平,却无可奈何。
展颜分毫不知那些同她擦肩而过的人心里,对她有几分想象,那些同样青春的面庞下,又有几分涌动着的心思,她只知道:
实验课真有趣。
如果用显微镜去看人呢?
化学课也很有趣,所有的课,都是前所未有的有趣,展颜觉得,她想跟人说说话,说说一中,说说世界的另一面。
于是,她给孙晚秋写了信,也给王静写了封信。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九点更新。
第19章
一周后,赶在国庆佚?节前,展颜收到好朋友的回信,孙晚秋和王静所惊奇的东西,在她而言,已经不再陌生,但县城高中住宿条件不太好,一个寝室,住了十六人,两排床靠墙,中间还要塞两张,以至于睡最里面的同学,要爬过别人的床铺,才能钻进自己黑不隆冬的角落。
好在没有耗子,令人欣慰。
“你不知道,我们端着盆里的衣服到阳台去晒,都得斜侧着过去。有人不讲究,总是偷用我的热水。
对了,跟你说件不好意思的事,我想起来觉得非常羞愧。那天,我去食堂打饭,米和菜是七毛一份,我给了那人一块钱,可他也许当成五块的了,找了我四块三。展颜,你不知道,我当时心跳有多快,后头人很多,挤得要命,他催着我快点接钱赶紧让开,旁边有个女生,应该也看出他找错了钱,我余光感受到了,她直勾勾看着我。我接过钱,佯装抱怨人多,没发觉人家找错钱,就这么挤出了人群。那个女生没有当场揭穿我。
可我都走出了人群,才觉得一阵后怕。我一会儿安慰自己,不是我的错,我没偷没抢,是他自己算错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书白念了,我居然占人家小便宜,我居然没说出来!
展颜,我妈给我带了一百块零钱,是我一学期的生活费。你知道吗?我晚自习对着物理书,想着什么时候能美美地吃顿煎包,喝碗鸡蛋汤,吃上那样一顿早餐,我就是死也没啥遗憾了,我太没出息了是不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身体,还是因为学习任务重了,我老是饿,饿得我一想象,就流口水,是真的流口水,物理书上全是口水,我哪还有闲钱买资料呢?饭都吃不饱,我真可悲。
宿舍有个女生,她很少吃饭,只爱吃零食,那么好的大米饭说扔就扔了,她妈给她送炖排骨,她也说不吃就不吃了。你说,为什么人跟人,是这么的不平等呢?我眼巴巴看着她把一块排骨,因为嫌上面有点肥的,嗖一下丢垃圾桶,多好的排骨啊,可她说她家的狗都只吃蛋黄派,我真的太震惊了,你知道什么是蛋黄派吗?想必你现在已经知道了,青天大老爷,原来我们过得都不如别人家的一条狗!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过得那么穷,我们的父母也都勤劳能吃苦,为什么还是穷?到底家里穷了几代人了?祖祖辈辈,守着那几亩地,种麦子种玉米,有什么出息呢?我记得,我爷爷种地可仔细了,地里一根草都不让长起来,芝麻里一点灰都没有,他什么都爱惜,什么都要种得最好,最干净,可那又怎么样?玉米脱粒脱得再干净,还是玉米,不是金子。
我们为什么只能种麦子种玉米?而不是做别的事?可能谁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现在更加看清楚了,必须念好书,我们必须念好书,也许只有念好书,我们才能过上同学现在的日子!不,我们会过上更好的!
展颜,不知不觉,跟你说了这么多,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占别人小便宜了,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觉得我变了。
看到你在慢慢适应新生活,我替你高兴,如果你有什么好的学习方法,可以在信里分享给我,心情不好了也可以跟我说,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展颜默默看着孙晚秋的回信,那些话,就好像噼里啪啦炸在耳旁。
她回答不了孙晚秋的那些问题,眼睛潮潮的,她替孙晚秋的饿难过,为那一时贪心得来的四块三毛钱难过,甚至,为不会说话的麦子玉米难过。
贺图南在传达室无意中看到来自于县实高,和一个杂牌学校的信,收信人,都是展颜。
王静的字很丑,像不好好学习的男生的字。
展颜给两人写信时,把回信的邮票也放在了里面,这样,她们都不用花钱。
贺图南想找展颜时,没想到,她在某个晚自习的课间,来自己班,敲了后排玻璃窗:
“请问你们班的徐牧远在吗?”
班里埋头学习的大有人在,教室里有人声,有走动的身影,但不算嘈杂。宋如书扭头,因为男生们躁动起来了。
她又一次认出展颜。
一群肤浅的雄性动物,宋如书转过脸,却见徐牧远在嬉闹声走了出去。
贺图南坐在最后,他正闭目揉着太阳穴,听到展颜的声音,他蓦地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