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
「我把你埋在邙山,一棵很大的柏树下面,不要怕黑,我很快就来陪你。然后我们一起爬出去,过新的人生。」
他说:
「到时候,你不是谁的妻,我也不是刘家的皇帝。」
他说:
「你带我走,回江南,回梅州,哪儿都好……」
我仰头,见日出东方,天光明亮,照耀柏叶如金,温暖平和。
我呢喃:「你说得对,睡在这里,真的不会怕黑。」
但是,
「我要回家啦,向你告别一声。」
我拿出荷包,装了一抔树下的土。梅州的水土润泽,定也能长出很高的柏树。
天色薄亮,马车缓缓驶出城。
城墙上,萧?景渊??穿着寻常公子的衣裳,静静目送。
他有很多可以回想的记忆。妻子婚车驶到陇西,他是如何掩饰欢喜,装得云淡风轻,实则袖子里的手都冒汗。
或者想一想,把妻子送入宫为质的马车,他是怎么强装镇定,掐得掌心血肉模糊,才忍住了把人抢回来的冲动。
但他此刻忽然想起的,却是父亲去世那年,年少的妻子满山找他,摔得浑身伤,掉进河里,被他捞出来后委屈得大哭,一直打他。
哭着说:「萧?景渊??你这个混蛋,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着实被她乱打的手误伤,挨了好几个巴掌。打得回了魂,活过来,为了哄好妻子,接连发毒誓,说再也不一个人乱跑,再也不丢下她。
若有违誓,天地不容。
妻子眼睛红扑扑,摇头,她说这个不好,「反正你若违誓,我一辈子不理你就好了。」
他轻率应下了这个誓言。
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真。
他记得那时他心情无比轻松,抱着妻子骑上马,踏着晨露朝阳,往家回。
萧?景渊??扶着墙垛,手指用力泛白。
现在的他,无上权势,什么得不到?用权用计,迫使那辆马车里的人回到他身边,轻而易举。
但是把人逼回来,又能怎样。
回不去了。
少年夫妻,共骑一马,杳霭溶溶,梨花拂面,静望曦光从东山慢慢显迹。
当时只道触手可得的寻常,都如落红逝水,再也回不去了。
出了京城,坐船与小六汇合,往江南方向。
很久没回家,都忘了回梅州的路有多长,竟然还晕船了几日,哥哥知道定是要笑我了。
到梅州境内,已近黄梅雨时节,船篷上滴滴答答。
小六钓了江鱼,说要大展身手给我熬鱼汤,他手艺笨得很,糊了两锅,天都黑了。
我等得犯困,靠在船柱昏昏沉沉,船慢慢摇晃,我半梦半醒,一会在陇西,一会在京城。
耳边似乎有水流划桨声,船停了,有人登着小舟上来,小六模模糊糊惊喜叫起来。
谁啊。
有人轻轻摸我的脸。
我睁开眼。
暮色里,斗笠蓑衣下,一个髯须沧桑的男人,一双柔情似水的眼,望着我。
我愣了好一会。
「哥哥?」
男人把我拥入怀中,手臂收紧,哽咽着,说不出话。曾经绿鬓风华的小金大人,也变得快认不出来了。
但那宽大温暖的手没有变,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后脑勺,像要把我经年离家的委屈苦楚都抚平。
「回家了晚曦???。
「对不起,哥哥来晚了……
「我带你回家,阿父阿母等着呢。」
我埋在他怀里,揪紧他衣襟,眼圈慢慢泛红,簌簌落下泪来。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船上炊烟袅袅,鱼汤滚沸,世事寻常,故人终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