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宜关切问:“要不要叫医生来看一下?”
郑淮明靠在床头,脸色苍白,闭了闭眼睛:“不用,没关系。”
见他态度总是如此强硬,方宜也不是滋味,便不再说话。
天边已泛起一缕曙光,窗外茂密的绿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她淡淡地道别,将手机物归原主后就要离开。
“方宜……”他忽然唤住她。
黎明的微光中,郑淮明幽深的目光深深注视着方宜的背影,仿佛虚无中急于抓住什么,声音略有暗哑:
“你还会过来吗?”
其实,那琉璃手串不是他忘了给。而是她走后,望着昏暗空荡的病房,他不确定她是否还会再来,心里空落落的,才急急地不顾刀口追上去。
这不像是会从郑淮明这样一个自尊清高的男人口中听到的。
方宜眼眶略有潮湿,认真地点了点头:“会的。”
直到走出碧海医院,初夏的晨光将方宜笼罩。她慢步在海风清凉的堤岸,还在回味着临走前郑淮明那个问题。
明明很没有安全感,却又害怕在她面前暴露脆弱,矛盾得要命。
方宜轻轻抬手,光落在那漂亮的琉璃手串上,显得无比晶莹透亮。她竟忘了问,他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去求的这手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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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忙于贵山拍摄的前期准备,一边照顾苗月,方宜忙得日夜颠倒,却还是抽出时间去了一趟二院。
这天她从电视台做完专访,到住院部时正是饭点。夕阳西下,不少家属在准备饭菜,走廊上人头攒动。
方宜心中始终急得那条信息——58床郑国廷。
如果需要骨髓移植,最大可能是在血液科或肿瘤科,她沿着六楼病房,一间、一间地找过去。
她找得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看到一个擦肩而过的中年女人正盯着她看。
“方宜?”
一声试探的呼唤响起。
方宜回过头,面前站着一个气质淡雅的中年女人,丹凤眼、薄唇,嘴角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尽管神情憔悴,长发依旧挽得一丝不苟。
这张脸逐渐与记忆中讲台上的身影重合。
“邓老师!”方宜惊喜地叫道,“怎么是你?”
邓霁云也难掩欣喜,她手中端着两个饭盒,慈祥地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你变化真大,我都不敢认了!”
方宜在这儿遇到邓霁云,是全然的意外之喜。
初中时,她受继父苛待,没有钱吃午饭,大冬天又饿又冷地坐在食堂角落喝免费菜汤,是班主任邓霁云不忍心看她挨饿,自掏腰包将她领到教师食堂吃饭,一吃就是一年多。
当时所在的初中只是街道学校,她回回考年级第一,课上反反复复讲的知识完全不够学。也是邓霁云放学后在办公室里一点一点教她重点学校的试卷……
方宜一直都对她心存感激,可中考后不久,邓霁云就结婚随丈夫搬去了广城。虽离得远了,大学的时候,方宜还去广城看望过她。
那时,邓霁云还教她怎么抱年幼的女儿,满脸都是幸福和满足。
“我听他们说,你现在是大导演了,拍了好多片子呢。”邓霁云回忆起师生聚会时的场景,骄傲道,“那个记录英国留守老人的,拍得真好!”
走廊上人来人往的嘈杂仿佛都褪去了,邓霁云温柔的笑容好似将方宜一下子拉回了少年时代。想到老师这么多年还在关注自己,她心生愧疚:
“邓老师,我在法国待了四年多,刚回国半年……我应该早点来看看您的。”
“没关系的,你们过得好,我就最高兴了!”邓霁云拉着方宜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班里一些同学的近况,满脸的珍惜与欣慰。
由于丈夫生病,邓霁云已经许久没有工作,长期的压力和操劳压得她喘不过气,唯有此时,这些温暖的回忆让她暂时忘记了现实的琐碎。
邓霁云笑时眼角泛起皱纹,说着说着,竟是有一丝湿润:“都过去多久了……我还记得,那时候你每天放学,都要跑到海城一中门口去等呢……我和李老师都猜,方宜是不是暗恋哪个男孩子啦?”
方宜也跟着笑,那时年少的她好傻,痴痴地每天站在校门口,望着如潮的人群,只为看郑淮明一眼。
那个穿着深蓝校服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与如今他穿着白大褂满眼笑意朝她走来的模样缓缓重叠,她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温热的浪潮。
一旁钻出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拉着邓霁云的手,怯生生地打量着方宜。
“这是我女儿,希希,叫姐姐好。”
郑希乖巧地喊道:“姐姐。”
方宜也笑着蹲下和她打招呼:“你都这么大了,小时候姐姐还抱过你呢。”
“我先生等下还要做检查,我先过去了,哪天再一起叙叙旧。”邓霁云看了一眼手表,转动的时间将她拉回现实,有些担忧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
真实的原因无法说出口,方宜只好真假参半道:“我没事,邓老师,我最近在这里拍一个医疗的纪录片。”
“那就好,那就好……”邓霁云舒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牵着女儿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二院的六楼住院部走道有些绕,病床的顺序有些并不挨着,方宜走了一圈也没找到58号床,问了一个眼生的护士,对方指了指:“这里右拐再左拐,里头第一间就是。”
方宜道谢,寻着走了过去。
站在病房门口,她的心跳微微加快,一时有些不敢打开这扇门。
郑国廷。这不是一个很罕见,却也算不上多容易重合的姓氏。
这个人会与郑淮明有关吗?还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呢?
没等方宜做好心理准备,病房里却发出一声重物砸地的巨响。紧接着,传来一阵争吵和孩子的哭声。
她赶忙推门而入,只见两只熟悉的饭盒摔在地板上,遍地是饭菜和油污汁水,一片狼藉。
靠门的病床上,一个骨瘦如柴、满脸瘀斑的中年男人愤怒辗转着。他挣扎地想要坐起来,却无济于事,重重地翻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邓霁云满脸泪痕,跪在地上徒手捡拾饭菜。
看见男人摔倒,她扑上去将他扶起,嘶吼道:“你这是何苦啊,他是你儿子,怎么可能真的不和你配型呢!为什么不能去求他,面子就比你的命都重要吗!”
“我说了……不许你去找他!咳咳——”郑国廷咳得满脸通红。
在其他病人的注视中,邓霁云发丝凌乱,撕心裂肺道:“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希希才多大,你就这么急着去死吗?”
角落里,郑希被父母吓得瑟瑟发抖,哇哇地哭着。
郑国廷挣开妻子的手,艰难地抬手捂住眼睛,将脸埋进被褥,绝望地喃喃着:“没用的……没用的!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方宜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久久无法回神。
这时,两名医护人员推门而入:“郑国廷,58床郑国廷怎么还没上去拍CT啊?家属呢?”
邓霁云压抑下情绪,抹了一把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马上就去!”
她蹲在地上将翻倒的饭菜拿抹布三两下清扫掉,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擦了擦满手油污,抬头才注意到站在后方的方宜。
邓霁云脸上有一瞬的尴尬和难堪,却也没有心力再管,勉强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转眼间,医护已帮忙将郑国廷的床推了出去,邓霁云将郑希从地上拽起来:“希希,别哭了,跟妈妈先上去,好不好?”
可郑希受了惊吓,嚎啕大哭着往角落里缩,就是不肯起来。
“郑希!”邓霁云被逼急了,有些恼怒。
方宜连忙将郑希抱住:“邓老师,您先去忙吧,我带希希到我办公室去玩一会儿,没事的!”
邓霁云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回身追着病床跑去。
病房里还有五个床的病人在休息,方宜将郑希带到走廊上,哄了好一阵,孩子的情绪才平稳下来。她弯腰将郑希抱起来,朝行政楼的办公室走去。
傍晚时分,住院部人流繁多,一走过连廊,到了行政楼就立刻安静下来。
等电梯时,郑希忽然看着墙上的一处海报,目不转睛,小手搂紧了方宜的脖子。
她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只见介绍墙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心外科的简介。郑淮明穿着白大褂的照片和一段文字就挂在最左侧十分醒目的地方。
小孩子的反应最骗不了人,郑希一定对郑淮明有印象。
方宜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希希,你为什么盯着这个医生看?你认识他吗?”
第48章
她鬼使神差地吻了他。
寂静苍白的楼道里,
方宜话音未落,只见郑希的小手紧紧攥起来,有些紧张地往她肩头缩去。
“他、他……是郑医生。”郑希显然对这张照片上的男人有所畏惧,
却又不是单纯的害怕,
眼睛唰地一下就红了,
支支吾吾道,“妈妈说只有他能救爸爸……”
隐隐的猜测直中靶心,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在方宜心中盘旋。
她抓住机会追问:“只有一家人才能捐骨髓,希希,所以郑医生是你哥哥,对吗?”
“我没见过他!”郑希小脸崩得紧紧,
抗拒道,
“妈妈非要我叫他哥哥……说这样他才会救爸爸!”
小孩子并非什么都什么不懂,
即使不明白成人世界里的爱恨情仇,也能感受到大人的情绪和意图。
眼看郑希满眼的眼泪又要落下来,
方宜连忙安抚着:“没事的,希希,
你不想喊就不喊,妈妈只是太着急了……”
回到办公室,
她拿零食和动画片哄了好一阵,
郑希才逐渐安稳下来,
小小的身影缩在沙发里睡着了。
望着窗外摇曳的枝头,
所有细碎的线索相连,
展现出了一个令方宜心揪的现实——
郑淮明被所有人寄希望于骨髓配型成功,
但他事实上和父亲郑国廷并没有血缘关系。
而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人,
就只有她,一个局外人。
此时,
这张薄薄的检查单就捏在方宜手中,是那样灼热、滚烫,险些拿不住。
无数纷乱的画面仍在翻涌,这件事还有太多未知难以捉摸。
可她心里此时唯一的担忧是,以郑淮明此时病中的身体,能承受得住这个残忍的事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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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回碧海的路上,方宜接到了沈望的电话,贵山的拍摄因设备周转的原因,要提前开始,整个团队已经改签了机票,明天就从北川机场出发。
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恐怕明早凌晨就要出发。她本想叫司机调转车头,却还是放心不下医院里的那一抹身影,没有出声。
驶入市区,方宜直接去了医院,却得到郑淮明已经办理出院的消息。
那张病床上空空如也,房间里也没有了一件熟悉的物品。
从病倒到出院,就只在医院待了八天,和他之前的定论一样,分毫不差。
方宜想到自己是多担心才赶回来,一时间气恼于郑淮明的固执,不愿打电话去询问,闷头走回了院子。
时间刚过九点,海边上仍有些孩子在玩耍,海风中遥遥传来嬉戏与欢笑声。方宜推门进院子,木门隔绝了外边的声音,夏夜的庭院笼在一片静谧中。
远远和厨房里的护工陈阿姨打了个招呼,方宜习惯性地先轻轻推开卧室门,去看看苗月有没有睡觉。
然而,小屋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意外的身影映入眼帘。
郑淮明一身浅蓝衬衣,双臂交叠,竟是趴在床边睡着了。床边与墙壁的走道狭窄,一本故事书摊开散在手边,他高大的身子微微蜷缩,以一个略有别扭的姿势倚着小臂。
苗月盘腿坐在被褥间,抬头看到方宜,她用小手指了指郑淮明,笑嘻嘻地无声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方宜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轻手轻脚走近。
只见温暖的光照在郑淮明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睫毛微垂,投下淡淡阴影,看起来是那样安静、柔和。
郑淮明睡得极浅,不过她走动发出了细微的声音,他便皱了皱眉头,朦胧地睁开了双眼。
“方宜?”
比目光先一步聚焦的,是他轻弱暗哑的声音。
“是我。”还是吵醒了他,方宜叹气,“累的话就到床上睡吧,别着凉了。”
“不累。”郑淮明撑着床边直起腰身,掩唇轻咳了两声,似有些懊恼,“怎么睡着了……”
苗月喜笑颜开,孩子气道:“郑医生才讲了一个故事就睡着啦!”
“是吗,那你怎么不叫我?”郑淮明也笑了,宠溺地轻捏了下苗月的脸,又望向方宜,“这么晚回来,饿不饿?我叫陈阿姨煲了一点银耳羹给你留着。”
他注视着她的笑意清浅、温柔,只是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脸色仍有些苍白,眉眼间也略藏倦意。
方宜原本还在气郑淮明擅自出院,一路上酝酿了很多话想说教,可真见到了他,心里竟只剩下心疼和无奈。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下午在医院遇到邓霁云心绪繁乱,还没有来得及吃一口晚饭,她现在确实很饿。
郑淮明温声解释:“苗月说,你说好了今晚要给她讲睡前故事。”
“你现在真的可以出院吗?”方宜忍不住担忧,“不是才没住几天?”
“真的没事了,在家休息也是一样的。”郑淮明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别担心。”
方宜知道自己拗不过他,点了点头。
已经到了苗月平时入睡的时间,方宜耐下心将她哄睡,关掉台灯,刚一出门,微信群就接连来了十几条消息。
都是关于提前拍摄的工作调整,方宜一边回复群里的问题,一边私聊与沈望沟通确认,她来不及找地方坐下,站在走廊里专注地答复,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翻动。
余光中,郑淮明端着一只小碗走近:“趁热喝一点。”
方宜无心于其他,随口应了一声:“先放一下吧。”
昏黑的屋檐下,手机的亮光反射在脸上,照出女孩极其认真的眼神,时不时升起一丝笑意。郑淮明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方宜浑然不觉,没有留意到他的驻足。
“先尝一口吧?”他问。
郑淮明这一出声,方宜应声回过头,无意间往后退了一步,手机屏幕一晃而过,聊天的页面就这样撞进了男人眼中。
——沈望。
大段的对话,只这几秒,对面仍有消息在飞快弹出。
郑淮明表情僵了僵,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方宜见他神色微变,才意识到屏幕上的内容怕是引起了误会:“我们去贵山的时间提前了,可能明天就要走了……”
像是解释,又不是一句解释。
在郑淮明眼中,她和沈望恐怕还在谈恋爱。方宜无比后悔那些情急之下的气话,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堵得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