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棠无从辩解,吴贞贞以为她交了好运,实际不过是任人操纵,她早遭过一回了,跟在他们这样的人身边,梦里不知身是客而已。
赵平津待女人的手段简单粗暴,不花半分心思,但行之有效,华服珠宝的虚荣幻觉,自以为被隆恩盛宠关照过,他日来个翻脸不认人的时刻,才叫你摔得血肉横流。
吴贞贞说:“听说这一幢房子,上一个女主人,是伍美瓷。”伍美瓷,影后,大美人。
“铁打的金屋,流水的阿娇。”
“你也看得开。”
“贞贞,向你学习。”
两个人对视,忍不住笑了一下,吴贞贞这一笑,艳若桃李,她红了这么些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吴贞贞有点诧异:“这些日子公司提起你多了些,翻起旧资料,我竟然不知道,《橘子少年》是你。”
西棠不好意思地笑笑:“陈年往事了。”
“片子获奖时我还在大三,这部片子没有在国内公映吧,但我也有点印象,业内评价非常的高。”
“不敢当。”
吴贞贞有点好奇地问:“后来怎么不继续演电影?”西棠愣了一秒,随后淡淡地答:“出了点事。”
吴贞贞是老江湖了,也不多问,只环顾了一下房子,话倒是好心的:“你如果手上有资源的话,挑一下剧本,你其实——很适合演戏。”
西棠只专心地答:“我是挺喜欢演戏的。”
吴贞贞将这一幢房子奢豪摆设的家居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赵平津到底是什么来头,他是北京人还是上海人?”
西棠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
西棠暗自叹息一声,吴贞贞好歹也算是跟他谈过一场,看来完全不清楚他是什么身份,也是,赵平津一层一层的人脉关系,身份被保护得重重叠叠,一般的人,又岂能轻易看透。
花园里忽然有汽车声响起来,两个人顾着聊天,却忽然听到司机大声地招呼:“周老师,您来了!”
吴贞贞循声往窗外望去:“那是谁?”
一个穿着浅色套装的中年女土,系爱马仕的花丝巾,头发吹成一个固定的波浪形状,昂着头朝屋中走来。
西棠却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跳了起来:“赵平津他妈。”吴贞贞带点雀跃:“真的呀!”
她是圈中结识人脉的个中高手,西棠此刻顾不得那么多了,拉住她说了一句:“千万别说还有人在。”
她拔腿往楼上跑,一边跑一边感觉到心脏跳得扑通作响,等到上了二楼,已经听到楼底下吴贞贞紧张带着激动的讨好声:“阿姨您好!”
她吓得眼前一黑,直接拉开主卧室的大衣柜,一头扑了进去,手上还拎着两只拖鞋。
柜子里一片漆黑。耳边安静下来了。安全了。
楼下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但听得不清楚,西棠万分紧张地竖起耳朵,一会儿听到车子声音出去了,可能是吴贞贞走了。
吴贞贞近年来名气不错,形象一直维持得很好,没有什么负面新闻,只是她不知道,周女土那样的人,再得体的修养也掩盖不住骨子里那种冷漠与不屑,她也下基层,上上下下打交道的人多去了,连笑容仿佛都是用尺子量过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们的交际是一个阶层一个阶层的,她看不起她们这行的人,表面待你客客气气,但绝不会跟你多一句攀谈。
西棠的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唯恐脚步声朝二楼来,但响声一直在一楼走动,她渐渐放下心来。
呼吸慢慢地平静了,她这才发现自已坐在衣柜下面,头顶是赵平津的一整排的衬衣,幸好赵平津奢侈,一年到头来不了几次上海这屋子,成打成打的衬衣西裤都没有拆封,衣柜宽敞得不像话,她轻手轻脚地卷起他的一条牛仔裤塞到腰后,好让自已坐得舒服一点。
西棠坐着坐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然后又被饿醒,她知道,这会应该是下午两三点了。
平日里在剧组忙的时候,午饭有时候是会吃得比较迟,但她的极限就是到两三点,可是现在仍然不敢出去。
她觉得头晕,因为血糖低,眼前开始花。
后背慢慢泛起虚汗,她觉得难受,嘴里干苦,正默默地忍着,房门忽然吱的一声被推开了。
西棠打了一个激灵。
赵平津的声音响起:“周老师,您不招呼声就来?”
周女土的高跟鞋敲在木地板上,沉闷的声响,停在了卧房外的起居室:“我是你妈,儿子的屋子还不能来?”
赵平津朝开着的卧室房门里头看了一眼,声音还是懒散的:“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这屋子是姥姥姥爷送的,你也该注意点影响。”
“您见着谁了?”
“一个叫什么真真假假的女明星。”
“她怎么跑这来了。”赵平津暗自思忖着,试探地问,“您没见着别人?”
周女土敏锐地问:“还有谁?”
赵平津立刻答:“没有。”
他转而抱怨了一句:“我是成年人,您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隐私?”
周女土宠儿子一直宠到三十多岁,也只是象征性地劝劝:“舟儿,这些女人,结婚后要断干净了。”
赵平津沉默了一下。
“年底结婚,瑛子今年夏天毕业就回来了。”
赵平津没说话。
“之前你一直说人家在国外不肯结,现在人回来了,你也知道你奶奶的病,你还要她等多久?”
赵平津终于答了一句:“知道了。”
周女土的声音充满慈爱:“我回去了,下午有个会,今年春天开完会了,你爸最近要调动,你自已注意点。”
赵平津不改本色地调侃了一句:“还升啊。”
周女土对这个唯一的儿子给予了厚望:“你大伯过一两年想退了,你跟郁家的婚事定下来之后,将京创尽快交接给别人,你大伯的班子你要准备接了。”
赵平津陪着她往外走:“知道了,我开车送您?”两个人终于下了楼去。
西棠一颗心在黑暗中浮浮沉沉。
嘴里有点苦涩的味道,大概是因为又饿又渴。
昨晚她问他有没结婚,其实也知道,多半是结了的。
他们当时在一起,他家人就一直盼望他结婚,只是跟她无关,他们那个阶层自有门当户对的女儿,政政联姻,或者政商联姻。
西棠的闯入,硬生生地站在了这个天之骄子通往权势富贵和美满联姻的对立面,简直把赵周两家搅了个天翻地覆。
当然最后的结果,她不想再提了,不管过去有多不能承担,也走过来了。既然走过来了,好好活吧。
赵平津送走母亲回到屋里,站在卧室中间说道:“行了,出来吧,人走了。”西棠还是不敢动。
下一刻她的眼前突然光线大亮,赵平津扶着柜子的门,因为背着光,他高挑的身影被拉成一个黑色剪影:“出来。”
她只好钻出来,提着拖鞋,赤着脚,脸色狼狈。
赵平津一看到她,立刻变脸:“你穿着鞋踩我衣服里?”
他有严重的洁癖,西棠试过穿着两天没洗的牛仔裤坐到他的床上,他都要气得发抖。
西棠把手里的鞋子狠狠砸到地上:“没有!”
赵平津嗤笑一声:“不就是我妈,至于怕成这样?”
西棠忽然就笑了笑,她现在常常笑,对谁都笑得甜甜的,只是笑意很少抵达眼底:“我怕周老师看见我,生气。”
赵平津话里带着淡淡的嘲讽:“你当年不是一点也不怕她嘛,还拍着桌子跟人吵架?”
当时她年幼无知,以为真理和正义能战胜一切,领教过,才知道,人生是什么样子的。
西棠也不辩解,也绝口不再提当年,只讨好地笑笑:“后来知道错了。”她话没说完,人便直直往下倒。
赵平津反应极快,一伸手拉住她,声音都有点变了:“怎么了?”
西棠深深地吸气,忍住发晕的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饿的。”赵平津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是生谁的气,气得脸都白了:“让你吃多点!”
他把西棠抱起来放到了床上,她很轻,他忍不住暗自皱了皱眉头。赵平津返身下楼去,一会儿,拿了一杯蜜糖水上来。
看到被子里的人,一张小脸缩在床里饿得皱巴巴的,他忍不住继续骂:“我早告诉过你,别老为了当什么明星不吃饭,拍那破烂戏,又没你多少镜头,你是圆是扁有谁看得见?想出名想疯了吧你!”
西棠眼底微微一暗,下一刻却迅速低下眼睑,长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默默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是那种早已不在乎一切的好脾气:“唉,大家都这样,不然接不到戏。”
赵平津仿佛被那笑容刺了一下,沉默了几秒,终于还是放低了声音:“喝一点糖水,下楼吃饭。”
晚上西棠送赵平津离开上海,他晚上九点的飞机回北京,她要回剧组拍戏。他身边没助理秘书,西棠替他去取了登机牌。
西棠戴了顶黑色短发,化了点淡妆,人显得很活泼可爱,从长廊的那一端走过来时,几位经过的外国男土都忍不住纷纷侧目。
她却浑然不觉,只径直走到他身边,将登机牌递给他,笑笑说:“赵总,我这迎来送往的工作,也算是到位了。”
赵平津不悦地皱皱眉:“别骂人。”
这时他的电话响起,贵宾候机厅里很安静,他走开了去接电话,打完了电话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舟舟,你小子在上海啊。”
赵平津转头一看,是方朗佲。
这才回忆起来方朗佲在上海办摄影展。
赵平津问:“展览怎么样?”
方朗佲挑挑眉:“给我送篮大花就敷衍了事啊。”
估计是沈敏安排人送的,他最近真是昏了头了,人在上海,居然也没顾得上给二哥捧个人场,工作一完事就想回家,就净想着黄西棠自已一个人在屋里,他得回去,自已都不知道自已干吗了。
赵平津笑笑:“你也知道我读理工科,看不懂你们那艺术。”
方朗佲不客气地推了一下他肩头:“得了,国手指点过的那一笔字,别自谦了。”
西棠坐在候机厅里,看到赵平津在玻璃门外跟一个年轻男人神侃胡聊。
人她自然是认得的,方朗佲是跟赵平津一个部队大院儿长大的,后来老的部队大院拆了,他们两家又一起进的新居,两人从小学到大学读的都是同一间,方朗佲跟赵平津同年,比赵平津大了几个月,那时候她来来回回地跟着他们玩儿,方朗佲其实算是赵平津几个发小当中,跟她还比较亲近的。
这时方朗佲的妻子欧阳青青端着咖啡过来,见到赵平津:“哎,舟舟哥。”欧阳青青挽着方朗佲的手臂问赵平津:“你一个人?”
赵平津回头望了一眼,迟疑了两秒:“还有一个。”
方朗佲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个细细的小腿,剪影似的一个侧脸,门挡住了真人。
反倒是身旁的太太青青轻轻地咦了一声。
方朗佲笑笑:“上次老高给你介绍的那个分了吧,又换了一个?这个性子倒挺沉静。”
青青笑着往里头看了一眼:“不介绍一下?”
赵平津有点烦躁,抽了根烟出来含在嘴里,模糊地应了一句:“不了,还有事,回北京聚吧。”
六月的夜晚,血红的夕阳已经摇摇欲坠地低悬在山头。
武侠巨作《剑破天惊》剧组结束了外景地的拍摄,转战横店拍摄已将近一个月,整部戏进入紧张的收官阶段,西棠准时到了一号山的片场,她不用做头,半个多小时就化好了妆出来溜达,看到副导已经就位,所有人都在等天黑,今晚要拍的是攻打云鹤山庄的一场大夜戏。
天气预报说这两日有雨,大家都想赶在暴雨来临之前把主要的镜头拍完。
暗夜里的一整场刀枪箭雨铿锵作响,一长排群演手里的火把点亮了半边夜空,大家都打起了万分精神,一直拍到凌晨十二点,导演终于喊cut,然后宣布休息十分钟,各位主演的大小助理赶紧飞奔上去,擦汗的擦汗,补妆的补妆,端水的端水。
西棠走了出来,片场在一个搭建起来的山庄,里面有一个漂亮的人工湖,月亮的倒影轻轻地飘在上面。
“来一支不?”身边有人向她递了烟。
西棠转过头一看,是同剧组里的武行,她笑笑,拿了一支。
赶工和夜戏是非常熬人的事情,所有的横店人都习惯了,上到导演、大明星,下到群演、小场记,基本都有吸烟、喝咖啡提神的习惯。
西棠默默地吸烟,这些都是值得的,这一部剧她参演的集数多,进组两个月,收入差不多可抵她平时半年的辛苦。
倪凯伦今日知会她,亏钱的利息已经还清,她赚的钱可以开始偿还十三爷的债务。
到这个月为止,赵平津已经包养了她三个月,倪凯伦手上的那张卡,每个月都按时有钱进来,结清了她亏欠的利息。
据说下一部戏的剧本也已经在谈,他出钱投资,西棠要开始做主演。三个月,只见了他一次,他甚至没碰过一下她的手。
当天夜里拍摄顺利,进度完成,导演喊收工时已是两点,西棠跟着同剧组拍打戏的几个替身和武行去老沈那里做了一个按摩。
从按摩店里出来,个个疼得龇牙咧嘴的,挽着胳膊七扭八拐地走在街上,空气中隐隐有暴雨来临的泥土气息,半夜的街道依旧人声鼎沸,在转角街口,西棠跟同事嘻嘻哈哈地挥挥手,往自已小屋的那个半坡道路走去。
她从黑暗的街角走出来,天边一道火花擦过,她心电感应一般抬眼望去,心底一跳,脚步就停住了。
天气非常闷热,居民楼旁边的昏黄路灯下,飞蛾和雨蚁在灯光下飞舞,路边远远地站着一个人影。
高高瘦瘦的个子,穿着一件黑色马球衫,一条白色的裤子。那一霎一道闷雷炸响,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
西棠习惯性地抬手要遮住头,这才想起自已是光脑袋,完全不怕淋,她说:“先躲一下雨吧。”
街道上的路人朝四处奔跑,西棠站在街道边上,一个穿着古装戏服的男人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撞到她身上,赵平津伸出手护住了她:“别慌。”
西棠只顾着往对面的屋子里跑去:“怎么不打电话?”
“打了,你没接。”赵平津跟在她后面,身体挡着她在马路的内侧,以防有人再撞着她。
西棠在屋檐下站住了,摸了摸口袋,在片场里手机一直是静音状态。“你开车过来的?”
西棠低头的时候看到他手上还拿着车钥匙。赵平津点了点头。
西棠掏出大门的钥匙,这是一幢当地的居民房,一楼是个小店铺,房东租给了一对山西夫妇卖早餐,现在已经打烊。
夏天的暴雨在他们身后倾盆落下。赵平津跟着她走上了楼梯。
这是老式的房子,楼梯是水泥砌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宽大的袍子,身上有一股怪异的香气。
西棠在二楼打开门,赵平津走进去,四处望了一圈,径自坐进了沙发里,靠着沙发放松了身体,直接取过她的杯子喝水。
西棠十分镇定:“你稍等一会儿,我卸妆。”
她脸上还带着拍夜戏的浓妆,有种恍惚的不真切感。赵平津点点头,看着她进了浴室。
他随后重新打量了一圈这个屋子,一个小单间配一个小厨房,一眼看过去就完了。
房子不透光,一张简单的床,米色格子床铺凌乱,床上还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床头柜上搁着书和一些瓶瓶罐罐,还有一个相框,是她跟妈妈的合影,沙发是旧的,跟茶几的颜色也不搭配,也不知道是第几任房客留下来的,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陶瓷罐子,塞满了一把干掉的野菊花,靠墙壁的一个原木色的大衣柜,看起来倒像是黄西棠添置的。
乱七八糟的家具,除此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进来就很喜欢她的屋子,屋子里充满了她的气息,带着那种灰扑扑夜航船的茫茫感觉,似乎可以一直驶向世界末日。
茶几上放着一沓厚厚的剧本,沙发扶手上有个盒子,是一包软壳苏烟,抽了一半,还有一个绿色的塑料打火机。
赵平津看了一眼,将烟随手捏了,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西棠很快出来了,光溜溜的一个脑袋,洗得清爽干净的一张巴掌脸,露出左边脸颊的几颗小小雀斑和双眼周围淡淡的黑眼圈。
她也不会问他对她的屋子有什么看法,因为知道他跟这一切其实毫无关系,她只问:“你吃晚餐了吗?”
赵平津摇摇头。
西棠就知道,因为他嫌弃飞机餐难吃。
她起身去厨房:“我下午煮了点白粥。”
赵平津慢慢地站了起来,跟着她去厨房,她从橱柜里取出一个碗,在水龙头下认真地洗干净了,然后给他盛了一碗粥。
“你干吗?”西棠端着粥,放到了他的面前,却被他反手握住了手腕。
赵平津扼住她的腕子,翻转过来,看了一眼她的手肘,然后掀起她的半边袖子,也不说话,就那样阴沉沉一言不发地看了半晌。
她的手臂当然没什么好看的,全是瘀伤,青青紫紫,还有破皮和红肿感染。
赵平津待她一向没有什么好脸色,此刻更是皱着眉头,双唇有点发白:“怎么回事?”
西棠将手不好意思地往回收:“拍打戏,磕碰难免的。”赵平津阴着脸放开了她。
西棠觉得尴尬,站了起来,开了屋子里唯一的一扇窗,雨点带着风吹进来,她又扭开了风扇,吹散了半夜依然闷热的暑气。
雨点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两个人安静地坐在客厅的小茶几上,两碗熬得浓稠的白粥,一碟青菜,一碟酱萝卜。
赵平津吃了一口,就全吐了。
西棠愣了一下,然后还是笑了笑:“吃不下就不要吃嘛,浪费。”
赵平津暗暗地皱了皱眉头忍住疼,嘴里还有粥的味道,只能尝一口,她煮的粥,特别香,可惜了,自已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