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天气预报所料,两天后,江州下起了大雨。
淅淅沥沥的浇透了这个本就寂寞萧条的南方小城。
林起云去的路上坐的公交车,下车时没注意一脚踩进水坑里,鞋子连带袜子湿了个透,牛仔裤裤脚也溅上点点水渍。
她拿纸巾稍微擦了下,想着忍忍算了,回家再换。
同学聚会定在江州最繁华的一个商场的一家扬州菜馆。
林起云是第一次参加这类活动。
一方面从前工作繁忙,时间上不得空闲。
另一方面,或许是人到了一定年纪,总会不经意间开始怀念过去的青葱岁月,也就想和共同度过那段时光的人聚上一聚。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一张能容纳二十人的圆桌已经快坐满。
“哎!稀客啊这是!快来快来!”曾经的班长热情洋溢地招呼着林起云,其余人的谈话中断,不约而同看向门口。
一般而言,尤其是小地方,比起追忆往昔,重温旧梦,同学聚会往往和世俗名利的东西牵涉更深。
比如由班级混的最好的同学牵头组织,每个人都极尽所能打扮的光鲜亮丽,试图全方位各角度论证我比你过的好这一命题。
也有人怀揣着见不得人的幽暗心思,妄图玷污昔日纯洁的情谊。
但好在他们这群人尚且年轻,没到那大腹便便的中年岁月。
林起云照旧穿件羽绒服,盘着长发,稍微描了眉,上了点妆。
往灯下一站,颇为赏心悦目。
不少人招呼着她坐到自己身边的空位来。
班长抢先一步,把她往里带,“起云来,坐这儿暖和,靠着暖气。
”她不明所以,直到看见左边坐着的郭瑜。
郭瑜端起转盘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放到她面前,“是不是挺冷的,喝点热的吧。
”林起云点点头,“谢谢。
”郭瑜正了正衬衣领子,说:“听说这次你要来,我激动的一晚上没睡着。
还记得从前你在走廊给我讲数学题吗,那时候天也是这么冻手,每说句话嘴里都冒着白气。
”“哎,不过真怀念那时候啊。
”郭瑜叹了口气。
林起云确实还记得。
当时郭瑜爸爸开卡车出了事故,家里存款全拿去看病,也没人管小孩报不报补习班这种小事。
偏偏郭瑜数学不好,很多题上课没听懂,老师课间又不给解答,加上家里出事,从早到晚挂着脸,也不和同学说话。
后来可能是知识的力量突破了少年的心防,郭瑜只跟林起云一个人提起过,林起云只说没事,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挨着坐,交流方便,郭瑜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自己现在的情况:他当年高考没能考出去,毕业后在江州办了个小厂,现在生意做得不错,每年利润也有几十个,买了车买了房,就是还没遇到合适的人。
“起云,你在b市工作怎么样,有回江州的打算吗?”林起云心里有点不平衡,随口道:“挺好的,暂时没有这个打算吧。
”气氛越来越热闹,正式开席前,班长准备说上两句。
他刚站起身,门哗啦一下被推开。
圆脸服务员后面跟着一个男人。
那瞬间,一切喧嚣嘈杂的交谈声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一部分是疑惑的,另一部分是惊艳。
虽然他高二才转来,拢共也只在致远待了一年,但见过他的人多多少少都对这张脸影响深刻。
还是会来事的班长先开了口:“李,李昶!?哎呀,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盼来好多咱们这个老同学!你小子又变帅了啊!”如果让高二的李昶来接这话,估计他只会畏缩着点点头,赶紧躲到角落里去,毕竟班长这人跟谁都熟,人家跟他熟不熟则要另当别论。
但李昶早与过去不同。
他身姿舒展,落落大方地接话,还开了个玩笑调侃回去,气氛一时之间更加热烈起来。
“哎,别关门!”李昶身后跟着进来个女孩,和他并肩站着,穿着矜贵,妆容得体,一看就知身价不菲。
众人还以为是李昶带的女朋友,纷纷挤眉弄眼地调侃起来。
只有张洋认出来:“这不是隔壁班的蒋书彤吗?”众人恍然大悟,一时间又有人提起当初贴在高二一班门口引起大量围观的那封情书。
“哎,看到你们还在一起瞬间就又相信爱情了,这算起来都快七八年了吧……”林起云坐在圆桌的另一头,却像隔着山海般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礼貌地笑着,不动声色,也不曾看过来一眼。
他或许并不知道自己今天也在吧。
李昶绅士地替蒋书彤拉开座椅,这才开口道:“这误会传起来还真是速度惊人。
为了女士的声誉考虑,我还是得正式澄清一下——我跟书彤正巧碰上这才一起来的。
我俩,从前,现在,一直都是很纯粹的朋友关系。
”蒋书彤配合地笑着,替李昶拉开边上的座椅,扯着他袖子拖他坐下。
其余人瞧见他俩举止亲密,互帮互助,立刻心领神会——八成是窗户纸还没捅破的状态,不过也快了。
“起云,”郭瑜小声叫着,“起云,怎么了?你还在听吗?”林起云意识到自己在走神,慌忙间去够桌上的杯子,一个手滑,杯子被打翻在地,一半水洒在身上,另一半洒在地上。
“没事没事,幸好不是烫水。
”郭瑜急忙递纸给林起云,又弯腰捡起杯子。
“哎,你这鞋子怎么都踩湿了啊!?”他这一嗓子没收住,全桌人的眼睛都看了过来。
“这穿着得多难受啊!”郭瑜叫来服务员,问,“你们这有干净的拖鞋吗?这位小姐来的路上脚踩湿了,麻烦帮忙那一双。
”林起云一声不吭,执拗地用纸巾磨着衣服上的水渍,纸巾沾了水,一粒粒的白色纸屑弄得到处都是。
郭瑜睨着她的神情,小心翼翼道:“起云,是有哪不舒服吗,你脸色好像不太对……”林起云终于放下揉成团的纸巾,郭瑜也随之松了一大口气。
满桌的菜上齐,牛肉锅子、各式炒菜冒着热腾腾的烟雾。
隔着这层雾气的对角,李昶跟蒋书彤有说有笑地聊着天,蒋书彤时不时露出格外娇俏的神态。
忽然,李昶不知说了句什么,起身离开了包厢。
林起云收回视线,夹着面前的一道菠菜豆腐,边上的郭瑜吃一口菜,就得配一句话,林起云只偶尔说一两句以示回应。
过了一会,服务员拿着双塑料拖鞋过来了。
那是一双经常会在洗浴中心或宾馆见到的蓝色拖鞋,看着灰扑扑的,不大干净。
郭瑜把鞋放到地上,让她把脚上湿透的鞋赶紧换下来。
林起云看着他热情的面庞,又看了眼脏兮兮的拖鞋,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说服自己。
她正犹豫着:“其实鞋子也不是很湿,被暖气一烘,都快干了,还是不麻烦了吧。
”郭瑜丝毫没有眼力见,一个劲劝她赶紧脱了鞋子。
门哗的一声拉开,服务员似乎又来上菜。
皮革踏在地毯上的声音逐渐清晰,周围喧嚣鼎沸的谈话声、酒杯敲击声、碗筷碰撞声逐渐消失。
郭瑜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愈加突兀,慢慢住了口。
林起云奇怪地抬起头,望向唯一的声音来源——李昶不知为何已走到她的面前。
他手里拎一个牛皮纸袋,套一件浅灰毛衣,走动间黑发被暖风扬起,露出清晰温润的眉眼。
像餐桌上的雾气发生飘移,林起云看不清李昶的表情,或者说,他其实没有什么表情。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条腿弯曲,半蹲在她面前,西装裤折出明显的褶痕。
这短短一瞬被拉成数亿光年,时间停留在他低头时挺直的鼻梁跟宽阔的脊背。
林起云眼睁睁看着,他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是一双浅色雪地靴。
毛茸茸的毛一半往外翻,让人感觉到被团团包裹住的温暖。
李昶猝不及防朝她伸手,在她愣神的片刻,握住她的脚踝,轻轻拔掉她脚上那只湿透的板鞋。
“我自己来就好!”林起云显然吓得不轻,一想到还有二十多双眼睛的存在,她慌乱抽回脚,自己麻利地脱了鞋袜,塞进干燥温暖的雪地靴里。
柔软的羊毛拂过脚心,挠得她的心也微微颤动。
短暂的笑意从李昶嘴边一溜而过,他问:“还合脚吧?”“嗯,正好。
”李昶起身回了座位。
“我还有事,先走了。
”与此同时,蒋书彤撂下一句话,起身拎着包离开。
和蒋书彤脸色同样难看的还有郭瑜,他瞥着被踢到一边的蓝色拖鞋,跟当场被扒光衣服似的。
“服务员!”郭瑜大叫一声,瞪着小碎步跑来的圆脸女孩,“让你拿双干净拖鞋,你给拿来一双脏到没人要的!你们餐馆就是这个服务态度吗!”聚会的气氛急转直下,班长连忙出来圆场,给郭瑜换到自己身边。
大概是七八点的样子,林起云谎称身体不适先行离场。
果不其然,她刚出来没一会,李昶尾随着跟了过来。
雨已停歇的广场,积水反射着月光,倒映着建筑物的影子。
林起云停下脚步,回头问:“有事吗?”李昶披着大衣,摇摇头,“没事,只是想顺路送你回去。
”两人上了车,窗外街景不断倒退着。
“不顺路吧?我记得你家是另一个方向。
”“我住宾馆。
”没给林起云再次提问的机会,李昶接着说:“郭瑜不适合你。
”“跟你的关系是?”“我只是以旁观者的经验给你一点建议。
”“经验这么丰富?那谁适合我呢?”李昶仍然看着路,只说:“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