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绵绵,门上的两个灯笼在凄风苦雨的摧折下辗转呻吟着,吱悠悠恼人。
斩清拢了拢袖子,抱臂而立,冷冷地看着阶下跪着的“人”。开口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灯笼火早熄了,又隔着夜色雨帘,斩清看不清来人的形状,只能听见声音,沙哑黯沉。
“阿水无处可去,求主人不要弃了阿水。”
夜色里黑漆漆一团的不明物动了,他猜想人是挺直了背脊,又重重叩首,有重物击水的闷响,这在哗啦啦的雨声中并不明显,但他还是听见了。
他不说话,断水便只能接着说下去,“阿水知道错了,主人您罚,”
斩清冷笑,“你不怕死不知疼,罚你又有什么用,还浪费我的时间。”
“阿水还是有用的,主人……主人”他的声音十分可怜了,呜呜地叫着,像只受伤的小兽。
“阿水可以伺候主人起居……阿水可以护主人周全,阿水是有用的,主人不要弃了阿水。”
他孤零零地跪在那里,又是磕头,又是哀求,说着讨罚的话,希冀主人的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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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清思索着,断水话说的对,他其实离不开他……剑修无剑实力要折损大半,而世道凶险,没了剑,他很难自保。
说来又可笑了,他陷入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也是这蠢物害的……要得一把剑有何难?可自从被断水缠住后,他身上没一把剑能撑过三天去,不是折了便是丢了。
他厌弃断水,此灵嫉心难除,又喋血嗜杀,实在是个祸害。
考虑完得失利弊,斩清难堪地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其他路可走,只得压下心中烦躁,撂下一句,滚进来吧,就摔袖回了屋子里。
院落很简,修道之人不挑剔住处,早年历练时也早就过惯了幕天席地,餐风饮露的日子。屋子的内室里并没有床铺之类的无用之物,只有一个蒲团,斩清盘膝其上打坐,默诵心经,沉心入冥思之境。
而被允许进屋的断水,身上被淋得湿漉漉,一步落下一个水印儿。可怜他本体被封在剑鞘里,身上一点儿灵力也没有,连维持化形都很艰难,又被主人恶意丢弃,只好自己抓着自己,一路问一路走回来。
他把剑放在桌子上,又脱掉身上无用的衣物,露出光裸的躯体,上面遍布着乱七八糟的伤痕。为着他的主人既不怜惜剑,也不怜惜他,只把他当消耗品用,恨不得他早点死。每每看到斩清厌恶的眼神,断水都十分无措,他确实太笨了,他不能理解主人的心意,只靠本能和直觉做事,每当他自以为保护了主人时,主人便恨不得折了他,恶狠狠地骂到,又坏他事。
拧干后衣物上的水,他把勉强还能蔽体的衣物展平,晾在屋内的椅背上。自己去找来抹布,把他造就的狼藉水滩擦干净。他起身无声打量着主人的临时寓所,这是进门第一间屋子,北墙上开有小窗,这会儿闭紧了,免得雨水刮进来。有桌椅在,虽然很是粗制滥造,但能知晓这处是厅堂。主人进了东边儿的屋子休息,他推门瞧过一眼,又连忙退出来,知是卧房。
他赤身游荡着,像一缕魂一样飘忽不定,四处打量着。西边前后隔出了两间屋子,靠南的是厨房,有小门,方便直接运柴火进去。
灶台、碗柜,都是经年历久无人用的模样,落了很厚一层灰,青石地砖上满是灰土和柴草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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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北的是杂物间,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去看了一眼,又退出来,关好门。
断水跪守在他主人的房门外留心四处的动静,只听有风雨声,黑沉沉夜色下,一点光不见。一夜相安无事。
翌日晨,朝阳破晓刻,斩清睁开眼睛,天光蒙蒙亮。他起身推门出去,地上赤身跪着一个人。人冲他笑得谄媚极了,嘴巴开合,叫了一声主人。
斩清冷眼看他,人姿态伏地更低,像狗一样跪伏在地,翘高了屁股,如果有尾巴的话,这位怕是早摇得不亦乐乎。
可惜人也只多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向桌子走过去。
剑安分待在剑鞘中,收敛锋芒,看起来朴实无华极了。斩清抓起剑在手上,另一只手握柄,将剑稍稍抽出一截来,霎时雪亮的刃光于室内暴涨,逼得人不敢直视。斩清却面不改色,看了一眼,很快又插回去了。
另一边的断水可就没这么好受了,才刚刚感觉舒缓一些,又很快重新坠回了地狱里,要命的窒息感钳住他的喉咙,叫他头晕目眩。他禁不住哼了一声,又很快咬住齿关,额头抵住地板,他看不见身后的斩清在做什么,却清楚地感受到加之于身的枷锁更沉重了。
斩清把他的剑背在身后,回身看着虚弱的剑灵在地上痉挛抽搐着,咽不下的痛呼从喉咙里争先恐后地往外挤,听的人毛骨悚然。断水说不出求饶的话来,瞪圆了一双眼睛,哀求也似地望向他的主人。可斩清只道是,你不是求罚吗……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这话没什么语调起伏,冰冷冷地,裹挟着恶意。
“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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嶙峋一只手挣扎着过来扯住斩清的袍角,人就这么趴在斩清的脚边,断断续续地说,“呜……呜,阿水受得住,主人,主人”
斩清并不理会,骂一声“滚”,便一脚踢开挨事的人,往外走去。
剑灵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却还想着往主人身前凑,迷蒙间见人要走,便连滚带爬地蜷缩在修士的身前,被踢开的手臂又一次颤巍巍地伸向他的主人。
嘴里呜咽着含混不清的话,一会儿认错,一会儿讨罚,又求人不要走,不要丢弃他。不知道器灵算是什么构造,难过时也会像人类一样哭得涕泪满面。
斩清却没给断水第二次拦路的机会,他的脚径直踩在了剑灵抬高的手指上,然后走过去,不回头。不晓得人用了多大的力,听得咔嚓一声骨裂响后,断水蜷伏的身体消散如烟。
背在斩清背上的长剑嗡鸣了一声,随即又陷入沉寂中。
比起让断水在外面晃,自然还灵是剑一体时斩清用着更顺心。不过人许久不曾见他,怕是不甘心被封在剑里。比起浪费口舌要人老实回封印待着,直接踩散了无疑更省时省力。
他步出门外。雨后新晴,同人纠缠了这一会儿的功夫,外面天光大亮了,金灿灿的朝阳照得世间澄明。
阶下尽是积水,昨夜断水跪出的膝印还依稀可见。
一名剑术高绝的修士必要一把好剑来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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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清有过很多把剑,毁掉过很多把剑,亲手铸造的也不在少数,可最后也只剩下了这一柄在手。
剑本无名,因号斩清,故名断水。
断水虽好,却是一柄自作主张、嗜杀成性的凶剑。斩清厌弃它,却丢不掉,无论丢去哪里,这东西总能自己跑回来。
斩清应约去见一故人。
月白河畔的八仙楼,往来都是非富即贵之人,斩清做游道打扮,灰格子布袍洗得泛白。不用说往门里走了,在这富丽堂皇的门口站一会儿都显得十分惹眼。可这位模样不起眼,气势却吓人,两个站门口管看门也管着迎宾的,纠结了半天也没敢上前拦,睁着眼瞧人径直的,一路往里闯去,摸了摸鼻尖,又扭头回到自己岗位上,继续工作。
有一位胆大的,瞧斩清进去了,自己也想试一试,刚踩上台阶就挨了瞪。
看门的高个儿长得膘肥体壮,一只手就提溜起不开眼的小伙儿,往街心一甩,“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也敢往这里面进,冲撞了贵人你担待的起?”
小伙儿气得鼻子都歪了,跳脚指着大汉的脸骂,“怎么的,他能进我不能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看门狗”冷笑,“我好心救你一命,别不识好歹。”
人遂噤声,缩了缩膀子,他哪能不知道呢?这不看别人往里面走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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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包厢里,姑娘们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穿锦袍的公子替姑娘们打拍子,也胡乱唱着起哄。要说好听嘛,公子声音温润,倒也好听,只是不在调上,照人说就是,白瞎了一副好嗓子。
斩清提着长剑推开了包厢的门。他气势吓人,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了,女人们面如土色,又瑟缩着看男人冷脸进门,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气势汹汹的斩清把穿锦袍的公子哥也吓着了。公子半晌才回神,这时来客已经很不客气地自己坐下了。
是打手来了啊。
公子起身向来客做揖,笑眯眯地说,“呀呀呀,斩清,你来了。”
斩清抬眼看人,看人模样做作又荒谬,挑了挑眉,冷嘲道,“江砚秋,省省你这一套吧。”
江公子闻言自觉收敛了几分,可站在那里看着还是没有个正形,这是根正苗红的纨绔子弟,打死都改不过来的本性。
闻言,江砚秋摸了摸鼻尖儿,又挥手,叫女人们都出去,自己拉了个凳子坐到桌子前,凑到修士的对面。
“呦,这剑你还用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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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不掉,自己跑回来的。”
“这邪劲了。给我瞧瞧?”
江公子说着,抬手就摸,临了叫人抓着手腕制住了,指尖离剑鞘约摸还有一寸远。
“怎么……不让碰啊,小道爷?”
斩清松开了手,说,“让碰,”
“只要你不怕死就行。”
“啊,什么死不死的,一把剑还能跳起来咬我一口不成?”
修士冷笑,“咬人可疼。”
江公子悻悻缩回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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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不再说,斩清问,你找我何事?江砚秋便切入正题道,“你欠的人情,如今该还了。斩清,我要你去替我去杀一人。”
“什么人?”
“天地间最该死的人。”
“七殇宫主萧九冥。”
提起这人,江砚秋端正了神色,他起身再一次向斩清做揖,恭敬地恳求道,“斩清,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请求,江湖中,但凡还有良心在的,有一个算一个无人不对他恨之入骨。”
“你久不问世事,怕是不知他恶名。两年前江湖上突然冒出了一个叫七殇宫的教派,其与其门徒烧杀抢掠、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可此孽实力高强,无人能看出他武功深浅,招式武功也看不出来历……多少名流豪杰都死在他手里,竟是无人能奈何他。”
“斩清,此人不除,天下不宁。”
斩清似乎并不为江砚秋的话语触动,眼睛里看不出厌恶愤慨又或是为难,他只问一句,“砚秋,你既不是江湖人,又何以要挂念江湖事?”
江砚秋是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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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中功名后,在翰林院供了个闲职。
这样的人怎么会牵扯上江湖纷争……就斩清所知,公子哥儿也不是什么乐于为别人打抱不平的清正徒。
“为何?”江砚秋突然激动起来,“你问我为何……斩清。”
“可怜我妻儿的性命断送在这些祸害手里。我怎么不恨?”
“我不光要那些害我妻儿的人偿命,萧九冥我也要他死。”
斩清记得江砚秋的夫人,江楚氏,一个性子率真的女子。
“你们,你们已经有孩子了……”斩清喃喃,有几分恍惚,两人成婚的情景还恍若昨日,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砚秋自嘲也似地笑了一声,“你也知我这人寡情,可怜芸娘还替我生了一双儿女。”
你是够薄情的,全家死了还有心情听曲儿,还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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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清看着面前的人,面色冷下来,这人是活该孤独终老。
“监天司的人不管吗?”
“管,这不就管到你头上来了吗?朝廷怎么会坐视这等邪教壮大,以重金悬赏,才有人前赴后继地去送死。”
“你要知道,现在监天司不是那么好进的了,考核一年比一年难,不过但凡是斩杀过七殇宫众的人都额外有优待……谁要是弄死了萧九冥,司天监也改换他来坐。”
“所以,砚秋是为朝中事而来的。”斩清面色晦暗不明,却拿回了桌上剑,作势要起身,江砚秋一把抓住人腕子,有些急切地嚷道,“斩清何需管我为哪般,你且只当我为家事不成?”
斩清要拒绝,手中剑却突然震了一下,修士一秒变了神色,面上厌恶之情尽显,到嘴边的话不由得改口道是,
“成,你先放手。”
江公子越说越来劲,死死拽着男人的手,还得寸进尺地连胳膊也拉住了,“呜,不行,不放不放,你不答应我我就不放……”
斩清无奈,“我答应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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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人踩中尾巴似地嗷一嗓子。
“是吗?你答应了吗……蛤?”
人晃神,抓着胳膊的力道便松了,斩清趁机一抖,肩膀用了点力就把死皮赖脸贴过来的人抖开了。不是斩清不愿意让人挨过来,而是另一只手里的长剑已经开始不安分了,响起窸窸窣窣的金铁嗡鸣声。
只在抖开江砚秋后,他才有机会敲打这柄给他惹尽麻烦的剑。
只是人前他不好多做什么,只在剑柄上敲了两下以示警告。
这才消停。
斩清面色依然难看。却话已出口,他不好食言。
冷然道,“我答应你,算还我欠你的人情,也替云娘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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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去朝中复命,说你自己杀的也好,雇的杀手也罢,不要提我的名字。”
江砚秋笑开了,巴不得的事哪里会不同意。拍手连说三声好字,“斩清,你是我江大的贵人。能够结识你这等人物,实在是几世修来的福报。”
“来,我请你吃酒,还请赏光。”
他拍一下手,门就开了,先前出去的女子们又鱼贯而入,端来酒菜点心,又退下
江砚秋倒下三杯,第一杯先敬了他的亡妻,若不是女人死的时机恰到,事情不能进展地如此顺利,斩清乃性情中人,最重情义。
昔日伤重的修士晕倒在他家门口,他突发善心,把人捡回家去,替人请了大夫,又好生招待着将养。人便承他这份恩情,一直记挂到今日。他不贪心,也便只求了斩清替他做这一件事,以男人的性子,不可能拒绝他的。
斩清在他家修养时,他和云娘正好,也算见证了两人相恋到成婚。距今已经十年了,他的长子八岁,幼女也已经会下地走路。他从得意少年郎步入中壮年,却一事无成,只有一闲职挂身,勉强度日。
斩清依旧是昔日模样,眉眼清俊傲气,言语不饶人。斩清是修道之人,他们初见时他便问过年龄,这位已经百二十有余,又添十岁,在他这等凡夫眼里十年很长,而在斩清眼中怕只有须臾罢了。
十年前,斩清为断水反噬差点伤重不治,十年后他们再见,这把剑却依旧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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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缘由,却也无心去问。
端杯敬故人,故人也不推辞,接过一口便饮干净了。
江砚秋陪了两杯,喝得痛快,又说,好好好。
再敬时,斩清向江公子拱手,“事我会替你去做。你也不要高兴太早,做不做得成还要另说。”
“斩清也没有把握吗?”
斩清摇头,“我不知道。”
“我不认识他,也不曾同他交过手,一切都是未知。我也是人,有做不到的事情,砚秋也不必把我看得太高。”
江砚秋弯眉,“你愿替我去试,我便很感激了。”
“我喝你最后一杯酒,我便上路,成不成都会给你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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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公子又说好,又笑得苦涩,他端着酒杯递到修士面前,说,“请。”
斩清又是一口喝尽。
两杯花酒下肚,斩清面上没什么酒意。他来去匆匆,告一声再见,就闪没了身影。
剩江砚秋一个人在屋子里咂了咂嘴巴,品着带香气儿的酒,思量着一会儿和那个姑娘睡一觉,泄泄火气。
就是想到这里,江公子突然吓得跳起来,是了,这里的酒不干净,他怎么让斩清走了呢?!!要死要死……不过,只有两杯。
江砚秋眨眨眼,这人又一向是清心寡欲的,不会有事的吧?!
自我安慰很有成效,江大公子又放下心来,夹了筷子笋丝,呷一口酒下肚,觉得人生甚好。升官发财死老婆,好事都让他占了,怎么能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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