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正殿重门叠叠，几缕清香飘散供案。
上头摆着个牌位，那牌位木头上只写了个名字。
未写是谁人妻，谁人母，谁人女，而只是个，极为简单的名字。
皇后立在香案前，周遭烟气缭绕，模糊了她眉眼。
“多少年过去了？”
“回娘娘，快二十年了。”
“是啊，二十年了，璟儿都那么大了。”
话音落地，殿门外缓步行来一大一小。
嬷嬷随侍左右，云乔牵着身边小女童。
“娘娘，云姑娘到了。”
宫人入内禀告，云乔牵着女儿停步在殿外。
“领着人进来罢。”
皇后略抬了眸，取过一旁的香，在供案前点燃。
云乔牵着女儿，紧随着中宫的下人入内。
“妾身拜见娘娘。”云乔松开了牵着女儿的手，屈膝行礼。
皇后视线始终落在牌位上，并未看她。
听到她声音后道：“过来吧，上柱香。”
云乔闻言缓步走近，目光也看向那牌位。
只是个简单的名字，再无其它，一时也看不清牌位上是何人。
云乔未曾多问，依言接过皇后手中的香。
手中香供上，耳畔跟着响起皇后的话。
“这是本宫的小妹，璟儿的生母。”
云乔微顿，神色却没多大变化。
萧璟从前便和她提起过，他并非皇后亲子，只是皇后的外甥。
能在中宫殿内摆了牌位拜祭的人，皇后又特意让她来上香，云乔心里，自然猜出了几分。
皇后观她神色，当即看出萧璟应是早已同她提过身世之事。
香烟缭绕中，那位一惯冷淡清醒的皇后，目光难得有了几分迷惘，静静望着牌位。
萧璟待她，倒是坦诚。
身世之事，原是萧璟隐痛，竟肯对她提及。
可见这云乔，当真在萧璟心里，分量不同寻常。
那前头进门的太子妃，过了几位敷衍应付的册封后，便去了西北，眼瞧着是要如婚前一般常年驻扎西北了，皇后也算是看透了，指望太子妃，是没什么戏的。
萧璟同那位太子妃，当是无半分男女之情。
皇后指望着东宫能诞下子嗣，原本还盼着最好是嫡出，生母也该是合乎标准的世家贵女。
可眼瞧着萧璟闹到如今，她也只得认了，一步步退让到，只要诞下子嗣即可，不计较什么嫡庶什么生母出身了。
皇后心思几经转换，面上神情却是无半点变化。
回首看了眼一直紧跟在云乔身后的小女娃，含笑招手道：“你也来敬柱香可好？”
说着新拿了柱香送到小娃娃手上。
明珠看了眼母亲，云乔颔首示意她照办。
小娃娃这才一步步往前，恭恭敬敬的，上了支香。
胖墩墩的女娃娃活似年画上的小人儿般可人怜爱，乖乖的磕头上香，皇后瞧着瞧着，心里便有些酸软。
不自觉想起了自己那个早逝的小女儿。
她习惯了冷漠冰寒的眼突地有些酸。
这孩子，倒真是生得玉雪可爱，也真是会长，如今活脱脱是小一号的云乔。
怪不得她那素来心眼小似针尖的儿子，原本对这娃娃脸杀心都动过，临到给这小娃娃上玉牒时，却取了明珠这样的好名字。
“明珠，到祖母这来。”皇后落座一侧，招手轻唤。
祖母？
明珠愣了愣，瞧着皇后眼里慈爱的笑，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
云乔在旁立着，并未阻拦。
皇后将小娃娃抱在膝头，噙着笑眼细细瞧着。
越瞧，越觉遗憾。
这样好看可人的小女娃，若真是萧璟的骨肉，该有多好。
可惜了，可惜了。
皇后心底轻叹了声，对着这小娃娃的慈爱倒是依旧。
她手抚了抚小娃娃头顶软发，过来几瞬，突地招手唤了贴身嬷嬷。
吩咐道：“去本宫榻边，将榻边压着的箱笼开了，取出里头压着的小箱子，提来送给明珠。”
嬷嬷是皇后的奶嬷嬷，闻言愣怔了下。
片刻后，才回神过去寻东西。
那箱子里压着的，是皇后早逝的女儿，幼年喜欢的小玩意。
嬷嬷捧着箱子回来，皇后抬眸示意云乔身边的宫人接过。
手指曲起，刮了刮明珠鼻头，笑道：“都是你这个年纪的小丫头喜欢的小玩意，带回去玩罢。”
云乔立在一侧，眼瞧着明珠被皇后抱在膝头，脑海里，却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扬州城。
那个，明珠真正的祖母。
一个恶毒可怖，甚至差点摔死明珠的人。
这一刻，云乔心底闪过丝念头。
她忍不住的想，如果眼前慈爱的皇后，当真是明珠的祖母，该有多好。
皇后将孩子从膝头放下，招手唤了个嬷嬷来，让其领着孩子去外殿玩儿。
内殿只剩下皇后和云乔二人。
“坐吧。”
云乔依言落座。
皇后自个儿用了盏茶，润了润嗓子，才终于开口。
“云姑娘，璟儿打小养在我膝下，我教他虽倾尽心血，却也待他冷漠。
他幼时，原是个温软脾气也极爱笑的小郎君，待人待事都极为心软良善，像极了他亲生娘亲。
可良善之人，如何能争储君之位呢。
我颇费了一番心思，等了好些年，一直到，他从西北军中归来。
或许是西北战乱的血色，或许是边疆无数的死尸。
又或者，是他亲眼见了，他身边跟了十多年的亲卫扈从，背叛了他，要他性命。
总之，他终于不似幼年时那般，也很少笑了。”
皇后微垂眼帘，眸底情绪难辨。
云乔垂眸没有言语。
温软脾性，性子良善，极爱笑。
这样的字眼，听起来，离如今的萧璟，实在是太过遥远。
皇后摇头轻笑，沉默好半晌。
才接着道：“云乔，前尘往事，皆成云烟，日后，好生同他过日子，为他生个一儿半女，他不会亏待你的。”
前尘往事，皆成云烟。
真的吗？
云乔心底闷闷，说不出的难受。
其实她知道，她心里，一直是怨恨萧璟的。
她怨他骗她，怨他算计她。
怨他让她手上沾了血。
怨他给她灌药，毁了她心里那个本该光风霁月的他。
恨他，曾对她至亲骨肉，动过杀心。
恨他，曾辱她迫她。
更恨他，为何不是她心里的那个温柔待她的郎君。
只是那些怨与恨，事到如今，她连抓住的力气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