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尚桓这个名字源于武王的《牧誓》,与今世人爱为女儿择些花儿粉儿的闺名背道而驰。
一听就威武非凡的气势与她美艳的长相让每一个见过卫尚桓的人不约而同记住她。说起她的出身呢,又是桩稀奇事。
当今朝廷唯一的左相,正是她的父亲,姓卫名昂,表字思尧。这位卫相乃先帝在位时亲点的状元,可谓扶摇直上,成了当今圣上的肱股之臣。
据说他状元及第时,小半个上京城世家都想在榜下捉住这个贵婿,毕竟状元难得,弱冠年纪的状元更难得。
曾有诗言一树梨花压海棠,可出身不凡的佳人小姐,见到年过半百,头顶空空的老状元们,难免倒胃口。
才出考场的卫昂,往后的两月间,辗转于各家宴厅,惹了一身浓香残酒。
他的同僚,也明里暗里打听相中他的人家,主动引荐合适的小姐,毕竟促成一桩好姻缘,既于阴德有大大的积益,又能得份好听好用的人情。
可卫状元始终未曾婚配,直至他二十五岁那年,凭空冒出来了一个女儿。
流言蜚语,隔在卫府外。
府里人觉得,这是卫昂在故乡某位暗通款曲但未曾婚配,不幸早逝的旧相识,在弥留之际,拼死送回来的遗腹子。
卫昂的同僚则认为,这恰恰是当今圣上与卫昂私通的证据,不然,一个皇帝,何以只有寥寥几个男人?宫里不识局势,无法为皇帝分忧的刘梅君、关竹君,自然比不上能干又长相上佳的左相。
讲国事,讲国事,讲到龙床上去情有可原。
自古就有例子,不说远,先帝时的老臣去百花坊狎妓,也得先礼后兵,念几句酸诗,将如花似玉的娇娇儿的哄的团团转,再解裤腰带。
连卫尚桓,也未曾见过她的母亲,换句更容易理解的话,她不曾见过活着的她。
卫相爷虽居高位,生活异常简朴。饮食不过三菜一汤,府中仅有数十仆役,互通人情往来,谢绝同僚贿赂,两袖清风,坦坦荡荡。
他对教育女儿一事十分开明,卫尚桓自幼饱读诗书,君子六艺无不熟练。平日也不需深居简出,不仅在圣上专设的女学读书,及笄时还选入宫中做了大公主的伴读。
卫府人丁寥落,一年到头桌上难得有新面孔,故而卫尚桓在家总要陪父亲吃饭。四道菜里,一道樱桃肉从未换过,她极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父亲吃十几年一模一样的菜。
再好的味道,也该腻味了。
“怎么?今日的菜不喜欢?”卫昂侧目发现了她的异常,常年死寂无波的眼神里有罕见的关切,“没有。”卫尚桓夹了一大筷子,因为心里有事嚼着毫无滋味,堪堪吞咽。伸出去的筷子在半空停了停,收了回来。
她鼓起勇气,直言不讳:“爹,你就从来没想过把娘抢回来么?”
一句平地惊雷,卫昂僵了僵,放下筷子,经年操劳政事,原本清癯憔悴的面容更添两分苍白,“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
“原来是真的,”卫尚桓眼里生涩,“没有人,我只是听到了一点你从不告诉我的真相。”
她在学堂出类拔萃,颇得皇帝的喜爱,眼看离皇家人越来越近,自然招了许多似有似无的嫉恨,从长辈口中得知了些面目全非的艳闻,也拿来挤兑她。
“当年左相和六王爷争女人,没争赢,所以你就没娘啰。”
“你胡说”她反击的力气已经弱了一半,连带眼前人影晃动:“你回家自己问问不就知道了,不然你这妖妖佻佻的脸从何而来?可见你爹伤了心,所以从不娶妻。”
“外人所言虚假,你不必当真。”他复而拾起筷子,“可我没有娘是真的。”一滴泪水自她下巴滑落,手背砸出泪花,“爹,你可是丞相啊,放眼天下,除了陛下,谁比你更有权势,难道连一个人也无法挽回吗?”
“想来今日你胃口不佳,不必再吃了,”卫昂淡淡扫视,“来人,撤下去。”
“等等。”卫尚桓站起,一只手端过那碗樱桃肉,“你能吃这个吃十年,二十年,却连踏出上京都不敢。”
卫尚桓怒而将那碗掼在地,“左相大人,我真看不起你!”
卫昂形容不改,“你砸累了,便回房歇息吧,自有人收拾残局。”
“怎么忍心,爹你怎么忍心,让自己苦度岁月,让女儿不能一日承欢母亲膝下呢。”她呜咽悲戚,似要将这些年的苦闷全部宣泄。
“朝廷还有很多事情尚未处置,夜里你若饿了,要吃什么交代底下人做来就好。”卫昂缓缓起身,意欲离去。
“你还要逃么!”卫尚桓厉声喝住了他的步伐,“爹,你看这是什么。”她从袖子里取出事先藏着的画卷。
轻轻抖落,画幅里锦衣少年风流俏丽,神态逼真。
“桓桓,放下画。”他显然紧张起来。
卫尚桓不舍看了一眼画中人,随即漠然看着父亲,“这幅画盖着宫闱大印,一定是爹从皇上那里求来的。小时,我不明白你的书房总要落锁,原来母亲的画像藏在里面。可就算看千遍万遍,画也不会变成活人。”
说着,卫尚桓悄悄退到灯盏边,“没有它,我们便不能怀念了。”掀开灯罩,火苗从边缘开始吞噬。
“不!”卫昂的声音惨痛,不顾火焰灼烧强行夺走画卷,按在怀中扑灭烈火,可是成效无几,画作毁去大半。
他望着残缺的遗骸,脸色铁青,“卫尚桓!你竟敢烧了我的画!“
他扬起手,卫尚桓听到破风之声害怕地闭上眼,可离脸颊一寸时风声骤然消失。
长久的沉寂后,似叹似问:“小孩子懂什么呢?”卫尚桓随之看去,卫昂面无血色,眼中有泪,握着画轴的手缝滴落点点血珠。
“爹——”她试着唤了一句,可卫昂仿佛没听到,自顾自走动,“只有一幅,没有了如何是好"
“你不去,我去把母亲找回来。”卫尚桓擦去泪水,就要离开,手腕却被拉住,“别去,没用的。”卫昂低着眼,“她已经不要我,又怎么会要你呢。”
说完这句,卫昂松开了她,转过身喃喃自语,“我做错了,所以这幅画也会离我而去。”
卫尚桓闻言抽抽噎噎,许久才平复心绪,“只要去做,就有机会的。”她破涕为笑,刚想安慰父亲,却见卫昂已经栽倒在地。
“父亲!”卫尚桓连忙查看,他呼吸微弱,口角残留血痕,衣襟更是留有一团深深血渍,只有双手始终未曾松开画卷。
“左相大人积郁积劳,心病成疾,多年未曾得到妥善疗养,此番情绪奋烈以致呕血,引动沉疴,故而晕厥不醒。”
宫中请来的太医陈情类似,卫尚桓心中愧疚自责,她只想逼父亲采取行动,却没想成了压垮卫昂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握着卫昂的手,暗自下了决心:“爹,你要好起来,在那之前,我定会找到母亲,让我们一家三口长长久久,让你们破镜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