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李灵濯的目光死死锁在谢晦已身上。
不过短短数日,她怎么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谢晦已说不清自己是否期盼李灵濯出现,但看到他真的现身时,她险些一口鲜血呛进喉咙。
“你!你这个蠢货!”她咬牙切齿地喊道,“我让你马上带人走!李灵濯,没时间了!”“住口!”茶商手中的刀锋又压近几分,死死抵在她脖颈上,转头朝李灵濯威胁道:“把刀放下,走过来!”“都给我闭嘴!”李灵濯被他们吵得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却还是果断扔掉武器,对整个山谷命令道:“全军听令,立刻撤退,退出山谷!”随着命令下达,灌木丛沙沙作响,无数风波乍起,谢晦已这才惊觉,漫山遍野早已布满李灵濯的人手。
撤退就好,她暗暗松了口气,虽是被茶商押着走,但她的脚步却越发缓慢。
“你又在搞什么名堂?老子大发慈悲,让你们做对苦命鸳鸯,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茶商态度恶劣地催促着她,眼看一脚就要踩中地宫的入口。
就是现在。
谢晦已挣脱了绳索的虚假束缚,翻身一跳,抬手对着茶商的膝盖就是一箭。
“啊!”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茶商大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着地宫倒去。
即将触碰到地宫入口时,他才忽然看清,那上面缠着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引线。
他挣扎着,想要在半空中扭转方向,然而谢晦已早已出手,将他的心念吸食得干干净净,让他彻底沦为一具向下坠落的空心人偶。
“李灵濯!趴下!”谢晦已回身朝着李灵濯奔跑而来。
在她飞身而起,急切地将李灵濯扑倒在旁时,那一刹那的地面射出了亮如白昼的光芒。
他正想弄清楚谢晦已在搞什么名堂,谢晦已就给了他明确的答复。
“砰!轰隆——”巨大的爆炸声骤然响起,紧接着,他们脚下的土地从下而上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停在表面的石块冲天而起,在亮光中化作粉末。
祭台处冒起熊熊大火,原本必然会波及他们身上,然而那些守卫形成了数堵人墙,将爆炸的威力承受了十成十,如今早已化为灰烬,只余下一地鲜血。
那灼眼的光亮穿透了烟雾般弥漫的瘴气,也照亮了整座山谷。
紧接着,两侧的山崖也发出了令人恐惧的轰鸣。
那些土块不堪重负,从两旁山坡彻底滑落,掩埋了那座拥有无数出口的庞大地宫。
一瞬间尘土飞扬,火光冲天,乌云遮日,仿佛万物走到了穷途末路,一切生机都在方才的坍塌中溘然长逝,可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如一叶扁舟,安然无恙地立在风暴中心。
自然面前,人渺小得如同沙砾。
他紧紧抱住那一颗尘埃,眼中的无尽黎明,正在绿意盎然中恣意生长。
是笃定?是好奇?他想不通,他只想把人从这堆糟糕透顶的泥泞中拉出来。
他被震得失去了听觉,但在最终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一双瑰丽的眼睛,随后便失去了全部意识。
“阿祓?对不起,母妃对不起你,你醒醒好不好?”李灵濯缓缓睁开眼。
看清身侧的年轻妇人,他刚想说话,喉咙传来的痛楚令他瞬间剧烈咳嗽起来。
他捂着脖颈,摸到了上面狰狞的伤痕,也瞥见了自己过于幼小的双手。
于是,他无助地看向女子,然而女子却目光怨毒,连杯水都不愿施舍。
“为什么你还是会醒?”女子喃喃自语,眼尾泛起病态的猩红:“为什么活下来了?你这个孽障,为什么还能喘气!为什么要来拖累我!”李灵濯挣扎着起身,声音稚嫩地喊了一声:“母妃?”女子突然扑了上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掐住他的脖颈:“都怪你!都怪你!为什么我不能回家?为什么你还没有死?为什么!”李灵濯挣脱不掉,却在窒息的那一刹那重获呼吸。
“对不起,对不起,阿祓?阿祓?”女子摇晃着他,又将他抱在怀中放声大哭,眼泪砸在他的肩头:“母妃不想杀死你,母妃做不到啊!”她似乎哭累了,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
李灵濯默默地退到房间一侧,跨过高高的门槛,像只受惊的幼兽般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
一颗石子落在他的脚边,令他不禁抬起头。
“怪物!苍蝇!”一张孩童的面孔趴在墙头,“你今天又活下来啦?你那个疯娘还是没有掐死你?”李灵濯静静地望着他,既没有回答,也没有生气。
“真是个哑巴。
”时间久了,小男孩觉得无趣,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拿着弹弓蹦跳着跑向御花园。
门外,按时来送饭的太监又开始掐着嗓子喊他:“喂!小蛮夷快点过来!这顿饭不吃明天可就没有了!”李灵濯起身走了过去,刚想去拿地上的馒头,那太监忽然一脚踢翻了饭碗。
一碗掺着沙土的凉粥泼洒在地。
“呀!还敢跟咱家撒泼?你不要命了?”太监尖着嗓子大骂。
李灵濯愣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我没有。
”可太监本就是故意找茬,此刻更是毫无顾忌地扯住他的耳朵:“还敢还嘴?小杂种。
”“啪”地一声,巴掌突然落下,李灵濯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
太监犹不解气,上前一步指着他的鼻子咒骂:“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对咱家甩脸子?不就是仗着认了个好师父,在御前露过几次面,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等咱家当上了大总管,看你还能耀武扬威几日!”李灵濯听出他是在指桑骂槐,突然觉得荒谬至极。
“你还敢笑!”太监又怒骂道。
李灵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语气诡异地压低:“冷宫的差事不好做吧?你想不想换一份美差?”“小杂种,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能有什么办法?”李灵濯掩去杀意,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知道我是无辜的,我父皇也是知道的,只是碍于情面不好退让。
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什么前程不是唾手可得?”斜阳西下,残月初升。
李灵濯看着小太监远去的背影,眼底的阴戾翻涌而起。
是啊,冷宫是没有眼睛盯着的,所以那些太监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欺凌他。
所以,他杀死一个人也没有关系吧?所以,杀光整个皇宫的人也没有关系吧?殿中跪着的人,如风中枯叶般簌簌发抖,弯下脊背叩首在地,即便眼中仍藏着不甘,颤抖的身躯却早已替他们做出臣服的抉择。
这份凌驾于人心之上的绝对掌控,让他胸腔里翻涌着近乎癫狂的快意,却在龙榻前戛然而止。
母妃疯了。
他永远记得罪魁祸首是谁。
那个人缠绵病榻,在召见不到太医时,讨好似地承诺着,要将母妃与自己合葬。
仿佛他与母妃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母妃还是那个远道而来,不谙世事又思乡心切的娄厥公主。
可是母妃已经疯了。
盛朝从未有人为她学过娄厥语,故而最初的那些祝愿,与最终那些恶毒,全是对着他说的,也只有他一人听得懂。
母妃不是忽然疯掉的,罪魁祸首不会忽然醒悟。
所以,他会替母妃不死不休。
那个人会以宫人身份被草席卷走丢进乱葬岗,而母妃的衣冠会以帝王依仗下葬皇陵,受万世敬仰。
他知道自己早就疯了,但他没想到相同的言论会在极南边陲,从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口中听见。
那时他便明白,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终究开出来了不合时宜的恶之花。
他懂得那份恨意,自然不会允她过早夭折。
昏昏沉沉,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当他再次睁眼时,他的身边只有谢晦已一人。
只见她在火光中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在一处石块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一刹那宛若神祇。
“接着。
”那是二王子与茶商的人头。
李灵濯扶着脑袋竭力让自己清醒,随后神色凝重地站了起来。
“我昏了多久?”谢晦已跳了下来,把那柄卷刃的刀丢到一旁。
“整整一天。
”还好她控制好了分寸,李灵濯苏醒的时候,恰好是她安顿好那些患了虫疾的村民,并确认其他知情者全部灭口以后。
李灵濯皱紧了眉头:“这么久了,我的人没有找进来?”谢晦已摇了摇头,有些担忧地说:“外面的路被堵住了,我一直守在你身边,根本没有人来过。
”她在外面布下了简易的迷阵,就算他的人想要搜寻,也绝对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不过,她刚刚解开了这道禁制,李灵濯手下的人应该很快就要找来了。
“李大人,青州城那边我也做了一点事情。
我觉得我有必要……”这时,李灵濯忽然将自己的氅衣解下,披在谢晦已身上。
紧接着,他又将兜帽拉了起来,并狠狠地扯紧系带,将她整个脑袋都包了进去。
谢晦已一言不发,偷偷从缝隙里打量着他的神情。
只见他的眼睛比往常还要冰冷,仿佛饿了三天的老虎下一刻就要吃人。
谢晦已心虚不已,但是又觉得自己根本没错。
明明这个结果合乎他心意,至于过程如何,他管得着吗?“我有要事禀报,”她严肃地举起了手,“李大人通融一下?”她那双明亮而又灵动的眼睛,活脱脱像一只披着狐狸皮的狼。
“老实交代。
”他抬手松开绳子,语气听不出喜怒。
谢晦已将早已编好的话缓缓道出:“我杀了王同知,也是从他嘴里得知,地宫里有一只硕大的蚁后,将来会筑巢在青州边关。
我穿着守卫的衣服混入地宫,提前布置好了火药。
那些守卫心思单纯,很好被策反。
我骗他们站在祭台上,最终替我们挡了一劫。
”她忧心忡忡地询问道:“这些守卫曾经都是附近的村民,又是李大人的救命恩人,官府会给他们的家人发放恤金吧?”被“工蚁”思维支配的守卫已经不是活人了,她吸食过他们,自然清楚躯壳之中残余的尽是怨恨。
她能做的只有驱使他们,作为死者葬身火海。
研究虫卵还需时日,然而她必须当即做出决断。
她无从得知,这些外表看似正常的人,回归生活后会发生什么,往后不会像蚂蚁一样筑巢而居、啃噬堤坝,尸首土葬后会不会出现异常。
所以,她必须做这个恶人,也为此设计出这个结局,将李灵濯牵入其中,让他有不得不发放恤金的理由。
作为交代,她留下两枚蚁卵虚掩在泥土中。
至于那些患了虫疾的人,她留着另有其用。
李灵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嗯。
”见他神色无异,谢晦已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们烛夜人擅水,刘知府人不错但是蠢了些,我一时半会交待不明白,便仿写了你的字迹,又给青州海防那里递了话,令他们搜查船底,尤其是烛夜抵达的船只。
“光有人搜查还不够,我需要军队。
那些官员互相推诿实在是难看,你那玉佩他们也没见过,根本没有威慑力,所以我绑了城中画师的一家老小。
”“谢晦已,”李灵濯直接被她气笑了,“你是强盗吗?”“你先别气,后面还有更气的,”谢晦已云淡风轻地继续说道,“你既然是锦衣卫指挥使,手里有个御赐之物很正常,所以我让画师给我画了条龙,仔仔细细地刻在我的令牌上。
“当然,我又让官府的人配合我演一出大戏,假装破门而入解救了他们,逮捕了我。
他们现在对李大人真可谓是感恩戴德呢。
”李灵濯垂眸看她,半晌才开口道:“龙你都能画出来,你还不敢做什么?”“你的名号响得很,他们压根没见过什么京官,我那条龙成功地唬住了他们。
我让他们最迟今晚要交出个结果,这会儿也该送到刘知府手中了。
”李灵濯似笑非笑:“万事俱备,你怎么不去造反?”谢晦已故作惊惧地打量四周,随后凑到他耳边,对他轻声说道:“王同知布下的壳子凑合能用,李大人大可将地宫里的事情全都推给朝廷,声称圣上昏聩,亲近邪佞,此事你就不是出师无名。
“但是你没有必要北上清君侧,占领青州割据一方便好,此地易守难攻,是块难啃的骨头。
百姓们其实对政局也没你想象得那样在意,山谷里的土地不能耕种,你大可分给那些流民,让他们以放牧为生……”李灵濯越听越恼火,正想出言打断,刚一扭头看她,就瞧清了她脸上狡黠的笑。
“行了,李大人听一半也该交钱了,向我问计可不是免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