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西侧某处。
李灵濯站在山顶俯瞰着整座山谷。
深绿色的树冠连成一片,将千万年来枝叶腐烂而成的土壤遮盖其中,雾茫茫的瘴气为本就人迹罕至的丛林蒙上一层神秘的纱罩。
这片距青州十余里的山谷中,藏着一座私铸兵器的地宫。
它尘封已久,却被幕后主使重新启用。
这一带的成年男子全被抓去做壮丁,妇孺孩童一部分留下负责扫洒做饭,另一部分则被卖到更深的山林里——这便是村庄“闹鬼”的真相。
倘若不是他打着寻亲的名义,带人一路追查至此,先帝时期留下来的隐患不知还要延续多久。
素秉这时恭声道:“主子,有一队人马从山谷东侧走了出去,怕是冲着城里去的。
”李灵濯毫不犹豫地说:“不要打草惊蛇。
”他事先已有部署,府中也留了人手应付,那边应当不成问题。
“是。
主子,我们何时动手?”李灵濯看了一眼昏沉的天,没有太阳,瘴气里的视野极其受限,然而机不可失,此行的成败便在此一举。
于是,他指着山谷下令道:“现在。
所有人入谷,地上一个不留。
”大雨倾盆而下。
谢晦已腰间绑着一柄长刀,骑着那匹斑驳灰马疾驰在山林间,一路向西。
她死死闭着左眼,仅靠右眼与双耳,在雨雾中辨认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马被一根粗壮的藤蔓绊倒,谢晦已摔落马下,后腰重重撞上岩石,疼得眼前一黑。
刚刚学会骑马,她的技艺还是不够娴熟,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顾不得剧痛,她在泥泞中翻滚起身,仰头便看见不知年岁的树冠,在暴雨中狰狞地张开了爪牙,枝桠拧着气根结成黑洞洞的密林,就算正午时分,也全然隔绝了天光。
她知道,这条小路没有错,她终于抵达了山谷腹地。
暴雨冲刷的声音太大,她脑海中的杂音也太过密集,但此时的她只能咬牙硬挺着,扶着粗壮的树干竭力向前行走。
那些水流不断汇集下渗,她走走停停,始终没有找到满意的缺口——水流下渗之地必有密道,而整个山谷的秘密就藏在下面。
循着水流行进方向,她砍开前面拦住去路的树枝,耳边的水流声骤然变大。
低洼处的缓坡上,两尊石狮子雕像沉降到泥土之中,身上爬满了青苔,其中一只的眼珠早就不知去向。
而位于它们之间,略高一些的巨大石板却只留下了岁月磨损的痕迹。
她将手伸进石狮子的耳朵里用力拧转,只听“轰隆”一声,石板缓缓升起,并逐渐翻转成一块巨型碑石。
碑石上面的刻字早已模糊不清,它升至最高处时完整露出了下方的洞口,修建得极为粗糙的石阶排列在黑暗之中。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脚下的漆黑一片,不等她估算脚下到底有多深,石洞里面忽然由内而外吹起一阵风,将内部的潮湿气息带到了她身边。
那味道不算好闻,但她必须硬着头皮下去了。
走这段石阶无疑是漫长而枯燥的,特别是当她走到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时,原本被她压制的恐惧感瞬间将她吞噬。
“闭嘴,”谢晦已呵斥一声,“这不是我的记忆。
”她睁开了左眼,而那里面却是猩红一片。
吸食他人心念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她必须尽快得到情报,当下抉择只为当下考量,是她一贯的风格。
人皆有三魂六魄,多了便会疯癫发狂,沉溺于不知你我的回忆之中,如梦似幻,真假难分。
譬如此刻,谢晦已正与她脑海中的那两缕亡魂念力博弈较量。
一缕来自于牢狱。
“张兄,不是我不保你,实在是李大人太过狡诈,我不能不舍车保帅啊。
”王同知狞笑道。
张知府目眦欲裂:“你这个卑鄙小人,你的同知之位还是我一手提拔的!你以为除掉我就能接管青州?做你的春秋大梦吧!”王同知冷笑一声:“张兄心有怨言,倒是去李大人那告发我啊?你这几日攀咬了多少人,你还记得吗?李大人难道会信你的胡话?“实话告诉你吧,就算你将此事捅到圣上面前,也是白费力气。
用不了多久,青州城就会脱离盛朝管辖。
”张知府惊愕地瞪大双眼,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可真是病急乱投医,区区一个青州府同知,也想谋反?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李大人自顾不暇,化解你的牢狱之灾?”“圣上登基后,朝中官员有多少是异族人?你当所有人都能容忍这般景象?百姓们有苦难言,我不过是替他们寻一条明路。
”王同知神秘莫测地一笑:“更何况,张兄怎会觉得我是孤掌难鸣?”张知府颇感震惊:“你竟敢联合南边的蛮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必将遭到反噬!”“张兄可真是目光短浅之人,怪不得会身陷囹圄而不得解脱。
”王同知不无嘲讽地说:“你倒是说说看,青州这样一个边陲之地,我不拉拢蛮夷,难道还能北上说服永州城跟我造反?蛮夷再如何反噬,也只是一条栓得住的疯狗,它们定能助我将李大人咬死,但是张兄却是见不到那一天了。
”一缕来自于山谷。
“大哥,你说我们那雇主也真是的,天天抓人天天抓人,要这么多人有什么用啊?今日还去抓什么李大人的妹妹,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闭嘴!你知不知道咱们雇主是干什么的?青州府的大官,以后是正儿八经的青州主子,你操心那么多当心掉脑袋!”“我就随口一问。
青州城的官员跟外面的蛮夷扯上关系,这算什么事儿?这不是叛国吗?”“滚!带着你的刀滚远点!想死别拖累我!”他们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出洞穴,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谢晦已望着他们的背影,握着刀转过头,双脚终于落在坚实的地面。
她打亮火折子测试里面的空气,火苗始终未熄,想来是安全的。
随后,谢举着这一点颤动的火苗,竭力剖析着脑海中的记忆,寻找他们存放物资的库房。
那里面存放了不少火药,但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如今雨水下渗得厉害,也不知那些火药还管不管用。
就在这时,通道里传来了细微的哭声。
她心生疑惑,举着火折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通道尽头是一间牢房,借着里面的光亮,谢晦已看清里面关押了不少人。
无论男女老少,皆是一副骨瘦如柴的模样,更有几人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也不知还能撑到几时。
也许是知道他们根本逃不远,所以外面根本无人看守。
谢晦已不禁脚步一顿,停在门前。
在死士的片段记忆中,这条通道上是没有这样一个房间的,他们的存在是为了什么?她知道山谷需要大量壮丁,所以这里出现成年男子是极为怪异的。
难不成他们是患上了瘟疫?抑或是有其他用途,才被集中在这里?谢晦已犹豫片刻,将口鼻全部围住后,躲在门后观察内部。
“娘,我饿,我好饿。
”“丧尽天良!他们究竟还要喂上多少人!”这时,一枚火折子忽然落在人群当中,引得里面一阵尖叫声。
“谁!是谁?”“怎么会忽然有光?难道是那群人回来了?”门外的谢晦已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吾乃昙门无极无相仙人,世人皆称吾为山鬼,听闻人间祈愿,故此显灵。
你们是何人?为何困于此地?”听见她的声音后,屋内先是一片沉寂,随后才有人胆怯地开口。
“你真的是仙人显灵?”“正是。
”谢晦已出言提醒道:“吾乃山鬼,给各位缘主一刻钟的时间,倘若无人回答吾的问题,吾便消隐而去。
”有一村民赶忙回答道:“山鬼娘娘,我们是附近村庄上的村民,这个地宫里的守卫会把生了病的、受了伤的,还有年纪大了做不动活的,捆住手脚丢在这个屋子里,把我们当成是一种饲料去喂养他们的东西。
”谢晦已问:“你们是否换过房间?此地之前明明没有人在,你们惊扰到我了。
”“山鬼娘娘请恕罪。
是那些守卫将我们送到这里的,他们说外面下了大雨,原先那个地方漏水,所以把我们赶到了这个更高的房间。
”谢晦已又问:“他们为何将你们单独关在这里,难道你们患上了瘟疫?之所以赶走你们,是不是因为会污染水源?还有,你方才说的饲料是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男人苦笑一声,“他们会逼我们吞下一颗透明的药丸。
没过多久,我们就会变得虚弱不堪、心智混乱,最终的死相很难看,像被吸干的木材。
他们总是不满意这种结果,可成功的结果是什么,我们到现在都不清楚。
”“山鬼娘娘,”一名妇人忽然开了口,“我的孩子她只是嚷嚷肚子饿,她还能活下去,求您先带她走好不好?”旁边的人大声吼道:“凭什么只带她走?我病得也不重!”“你说不重就不重?我昨日明明看见你吐血了!”在他们争吵时,谢晦已快速搜刮了这一层的库房,用外衣兜住,带着一堆东西走了回来。
“安静,听吾一言。
”谢晦已将翻出来的物资放在门外的通道中,又打亮一枚火折子,丢它在屋内静静燃烧。
“看见火光没有?待它燃尽,门外会出现药物,每人三粒不得争抢。
出去以后沿东侧小路行走,那匹灰马认得路,它会带你们离开山谷。
“天黑以前,会有一名女弟子前来接应你们,她姓谢,届时我将附身在她身上,以她的眼睛审视你们。
记住,你们不得抢夺物资,不得接触旁人,不得擅自入城。
”谢晦已射出袖箭,熄灭了墙上的灯火,“否则,天涯海角,吾必杀之。
”交代完这些,趁着火折子还未熄灭,她拿起长刀消失在密道尽头。
地面上。
行走在瘴气之中的暗卫一点一点地割断横亘在面前的低矮灌木,好让行进的道路畅通无阻。
草叶上停留的昆虫五颜六色,每每瞥见,他们都竭力避免接触到它们的外壳,生怕会因此中毒。
李灵濯的身上不知不觉间也挂满了露水,潮湿又粘热,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不过,此时的他已然顾及不上这些事情。
在他们斜下方处,一处圆盘似的汉白玉平台被修筑在丛林的中心,边缘是一圈又一圈的飞鸟首尾衔接,像树干的年轮,遍及整片平台。
李灵濯认识这个图腾,它并非盛朝的本土传统,而是来自于南方的邻国——烛夜。
一旁的香炉还冒着烟,在它的正前方有一根同样刻印着飞鸟图腾的石柱,约莫碗口粗细,上面有两个铁环,分别连接着一截铁链。
赤褐色的污垢残留在花纹通路中,从石柱顶端而下,一路蜿蜒至最外面的泥土。
一名身形矮小的人背对着他们,只看他外衣上的周天星图,便能断定他烛夜人的身份。
“纪茶商,你这是在责怪本王子没有帮助你们?”烛夜人的语气极为倨傲。
那唤做“茶商”的,正是前些日子向李灵濯敬酒询问海关之事的富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