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人不在家的艰辛
春分后的第七天,李秀兰蹲在井台边搓洗着孩子的尿布,指腹被粗布磨得发红。井绳上结着去年冬天冻裂的冰碴,在春日暖阳里泛着细碎的光,像极了丈夫临走那晚塞在她手心的火车票,边角也是这样毛糙。
娘,狗蛋把我的铅笔掰断了!六岁的小芳举着半截铅笔跑过来,发辫上沾着稻草屑。李秀兰扯过围裙擦手,接过铅笔时触到女儿冻得通红的指尖——这双手本该在男人宽大的掌心里焐着,此刻却要跟着她在田埂上讨生活。
后院的猪圈传来老母猪的哼叫,提醒她该拌猪食了。去年秋收后建军说要去城里工地,走前摸着她的手说:等攒够娃的学费,咱盖三间大瓦房。可这一走就是八个月,只在腊月寄回三百块钱,附言条上的字歪歪扭扭,像被风吹散的稻穗。
春耕的牛是向村长处借的,前天套犁时牛蹄打滑,在她小腿上刮出三道血痕。此刻伤口浸在凉水里发疼,她却不敢歇着——田里的油菜苗等不得,隔壁张婶说再拖两天就要错过最佳移栽期。
晌午蒸了锅玉米饼,掰碎了拌上野菜汤,两个孩子吃得狼吞虎咽。小芳忽然抬头问:爹啥时候回来狗蛋跟着学舌,米汤顺着下巴流进领口。李秀兰望着窗外空荡荡的晒谷场,那里曾堆着建军割了三天的稻草,如今只剩几簇被麻雀啄剩的稻穗。
傍晚去浇菜地时,扁担压得肩膀生疼。路过村口老槐树,树影在暮色里摇晃,像极了建军临走那晚的背影。她忽然想起结婚时他说的话:以后咱的娃就在这槐树下念课文。可现在,她得一个人把这棵树的影子守成望夫石。
夜里给孩子缝补衣裳,油灯芯结了花,扑簌簌掉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窗外传来野猫的叫声,惊得她手一抖,针尖扎进指甲缝。血珠渗出来,在青布上晕开小小的红点,像朵开错了季节的梅。
更漏声里,她数着墙上的日历。建军走后的第247天,墙上的老挂钟在整点时敲响,声音空洞得像村口的老井。她摸黑穿上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去牛棚添夜草。牛舌头卷过她掌心时,温热的触感让她想起丈夫的手,那年他帮她拔脚上的刺,也是这样的温度。
鸡叫头遍时,她才合眼。迷糊中梦见田里的稻子熟了,金灿灿的压弯了腰,建军扛着麻袋站在田埂上笑,可等她跑过去,麻袋里装的全是孩子的作业本,每一页都写着爹字,被雨水洇得模糊不清。
2
其他男人的骚扰
谷雨那天,李秀兰正在晒谷场翻晒新收的蚕豆,刘富贵晃着膀子进来了。他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小腿,手里拎着半袋化肥,袋口的绳子在风里晃荡,像条不安分的蛇。
秀兰妹子,你家建军可有信来他的声音带着股黏腻的热气,混着身上的汗味和化肥的氨气味。李秀兰没抬头,手里的竹耙子重重划过豆荚,劳烦刘大哥挂心,上个月捎了口信,说工地忙。
刘富贵蹲下来帮她捡滚到脚边的蚕豆,指尖有意无意擦过她的手背。她猛地缩回手,竹耙子磕在石磙上,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妹子别这么见外,他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你男人不在家,哥帮衬着点是应该的。
自打建军走后,这样的帮衬越来越频繁。先是帮着修漏雨的屋顶,后来又替她去镇上卖猪崽,每次来都带点零碎东西:半块肥皂,一捆红头绳,或是几张不知从哪弄来的旧报纸。李秀兰知道他早年死了婆娘,又没个正经营生,村里早有人背后嚼舌根,说他盯着寡妇的灶台。
小满前夜下了场暴雨,李秀兰半夜爬起来堵西墙的裂缝。泥腥味混着潮气涌进屋里,她刚搬来梯子,就听见院门外有人敲门。秀兰妹子,我听见你家墙要倒,来搭把手。刘富贵的声音混着雨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她攥紧梯子扶手,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墙缝里漏进的雨水顺着脚踝流进布鞋,凉得她打了个寒颤。不用了刘大哥,我自己能行。话刚出口,西墙传来轰的一声,半块土坯砸在她脚边,溅起的泥点甩在裤腿上,像谁泼了碗馊了的稀粥。
刘富贵翻墙进来时,她正蹲在地上捡碎瓦。他伸手要拉她,她往后一躲,撞在湿漉漉的门框上。别碰我!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刘富贵的手悬在半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哼了声:不识好歹,老子还不是怕你娘俩被砸死。
梅雨季节来得急,田里的棉花苗得了蚜虫病。李秀兰背着喷雾器去镇上买药,回来时在村口遇上刘富贵。他靠在老槐树上,手里转着根柳树枝,见她过来,故意把树枝扔在她脚边。妹子,这药劲儿大,要不哥帮你打他凑近了,酒气混着烟味扑面而来,你男人要是知道你这么累,该心疼死了。
她加快脚步,喷雾器的铁带子硌得肩膀生疼。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像极了去年冬天她掰断最后一根用来引火的槐树枝时的响动。路过李二婶家时,窗缝里飘出两句闲话:没男人的女人就是难,招蜂引蝶的,也不晓得自重。
夜里给孩子洗澡,小芳指着她肩上的红印子问:娘,你肩膀上是不是长了她低头看见晒脱的皮翻着,像朵枯萎的月季。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半张脸,就像刘富贵每次看她时,眼神里总藏着半明半暗的光。
芒种那天,她在棉田里打药,突然听见田埂上传来脚步声。抬头看见刘富贵叉着腰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个玻璃罐头,阳光透过玻璃,把里面的黄桃照得格外鲜艳。妹子,尝尝哥腌的桃罐头。他笑着蹲下,罐头搁在棉苗旁边,惊飞了两只正在吃蚜虫的瓢虫。
她握着喷雾器的手沁出冷汗,农药的气味在高温里蒸腾,熏得人头晕。拿走,她咬牙说,再这样,我去村长家说道说道。刘富贵的脸色瞬间变了,罐头砰地摔在地上,玻璃碴混着桃汁渗进泥土,像一滩烂掉的心事。
3
村里妇女们的流言蜚语
夏至未至,村里的流言却比暑气更早漫开。李秀兰去河边洗衣时,总能听见石头堆上传来压低的议论声,像一群躲在芦苇丛里的鸭子,呱呱声里带着刺。
看见没刘老三昨儿给她家挑了两担水,桶底都快磨穿了。李二婶的嗓门像破了洞的风箱,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才多久,就勾上男人了。旁边的王大嫂跟着嗤笑:可不是,建军走的时候她哭哭啼啼的,转眼就把自家男人的裤腰带系松了。
棒槌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响,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李秀兰的袖口。她盯着木盆里丈夫的旧衬衫,领口的补丁是去年腊月缝的,针脚歪歪扭扭,那时她总想着等建军回来笑话她,如今这笑话却成了别人嘴里的谈资。
端午节帮衬着村委会包粽子,她刚把两片苇叶叠成漏斗状,张会计的媳妇就凑过来,指尖戳着她刚填上的糯米:秀兰啊,不是我说你,男人在外头卖命挣钱,你可得守住自家门风。周围的妇女们都低头偷笑,苇叶在她们手里翻飞,像极了她们翻动的舌头。
午后去镇上给孩子买文具,路过代销店时,听见店主跟人嘀咕:刘富贵昨儿来买雪花膏,说是给相好的。你们猜是谁几个赶集的婆娘挤眉弄眼:还能有谁,咱村里的孤雁呗。玻璃罐里的水果糖在阳光下发亮,像她们眼里闪烁的恶意。
麦收后的晒谷场格外热闹,妇女们聚在一起择豆角。李秀兰刚蹲下,王大嫂就把装豆角的笸箩往旁边挪了挪,豆角叶上的绒毛蹭得她胳膊发痒。哎哟,李二婶突然指着她的脖子,秀兰你脖子上咋有红印子莫不是被野蚊子咬的众人哄笑起来,豆角的丝络在她们手里扯出长长的线,像扯不断的流言。
夜里给小芳讲睡前故事,煤油灯的光晕里,女儿突然问:娘,为啥二婶说你是坏女人她手里的《安徒生童话》掉在炕上,拇指还夹在卖火柴的小女孩那页。窗外的蝉鸣突然尖锐起来,像根细针扎进她的太阳穴。
七月半给祖坟上坟,她跪在婆婆的坟前烧纸钱,青烟缭绕中,仿佛听见婆婆生前的话:女人这一辈子,名节比命重要。纸灰落在新做的布鞋上,烫出几个小洞,就像村里人的话,在她心里烧出一个个窟窿。
去田里摘茄子时,路过刘富贵家的菜园,他正蹲在那里侍弄辣椒苗。看见她,故意提高嗓门:秀兰妹子,你家茄子结得真好,赶明儿哥帮你摘田埂上的马齿苋被踩得蔫巴巴的,像她此刻的心情。远处的妇女们交头接耳,笸箩里的豇豆在烈日下耷拉着,像她们下垂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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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夜,她坐在门槛上给孩子缝棉袄,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隔壁传来李二婶的咳嗽声,接着是压低的说话声:听说建军在城里找了新相好,怪不得不回来,谁愿意守着个招野汉子的婆娘......针突然扎进掌心,血珠滴在米黄色的布面上,像朵开错了季节的梅花。
她望着天上的月亮,缺了个角,像被人咬了一口的月饼。村里的流言就像这缺角的月亮,把她的生活啃得千疮百孔。棉花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星子蹦出来,落在她脚边,像谁扔来的冷笑。
4
男人们农忙时候的帮忙
霜降过后是秋收大忙,李秀兰望着门前堆成小山的玉米棒子,额角的汗顺着晒黑的脸颊往下淌。去年建军在家时,两人能在三天内把玉米全部脱粒,可今年,她抱着比自己还高的玉米捆,突然觉得这山一样的活路永远也做不完。
第一天掰玉米,她带着两个孩子在地里忙活。小芳蹲在田埂上捡拾遗落的玉米穗,狗蛋举着比他还高的玉米秆玩耍,差点戳到眼睛。正发愁时,村长带着几个男人来了。秀兰啊,村里商量着,咱们轮流帮衬着点留守户。村长的烟袋锅在裤腰上磕了磕,今天我带柱柱、二牛来帮你掰玉米。
柱柱是建军的发小,从小跟他们一起玩泥巴长大。他接过李秀兰手里的玉米棒子,粗糙的手掌在玉米皮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嫂子,建军哥啥时候回来他低头掰玉米,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去年他爹去世,建军帮着跑前跑后,如今轮到他报恩。
二牛是村里的光棍汉,平时少言寡语,此刻却闷头干活,肩膀上的汗渍在蓝布衫上晕开盐花。他把掰好的玉米整齐地码成垛,动作比女人还细致。李秀兰递过水瓢,他接的时候特意把手指缩回去,生怕碰到她的手。
中午回家做饭,她杀了只攒了半年的老母鸡。鸡汤在锅里翻滚,香味飘到院子里,柱柱逗狗蛋:小子,等你爹回来,让他带你去镇上看拖拉机。狗蛋拍着小手笑,口水滴进碗里。二牛低头扒饭,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头饿极了的老牛。
接下来的半个月,村里的男人轮流来帮忙。张叔帮着犁地,李大哥帮着挑水,就连平时爱嚼舌根的李二婶的男人,也来帮着修漏风的北墙。他们干活时不多说话,只在歇息时抽袋旱烟,烟雾缭绕中,能看见他们眼底的同情与无奈。
打谷场上,男人们光着膀子踩脱粒机,麦粒在阳光里飞溅,像下了场金色的雨。李秀兰蹲在旁边筛麦壳,柱柱突然轻声说:嫂子,我看见建军哥寄来的信了,他在建筑工地上摔断了腿,怕你们担心,没敢说。她手里的筛子猛地一抖,麦壳扑了满脸,遮住了突然涌出的泪水。
秋分那天,最后一担稻谷挑进仓房。李秀兰望着码放整齐的粮囤,突然发现每个粮囤上都插着根红绳——那是村里男人帮她干活时,偷偷系上的,图个吉利。夕阳的余晖照在红绳上,像一团团跳动的小火苗,温暖了整个仓房。
夜里,她数着建军寄来的钱,发现比平时多了两张。夹在钱里的还有张字条,是柱柱的字迹:嫂子,这是兄弟们凑的,给建军哥买点补品。眼泪滴在字条上,把补品两个字洇得模糊,却让她心里的某个角落亮堂起来。
霜降前夜,她蒸了锅新麦面馒头,挨家挨户送去。敲开柱柱家的门时,看见他正在给老娘揉腿,炕桌上摆着建军去年寄回来的酒。嫂子快坐,柱柱慌忙擦手,我娘说,等建军哥回来,咱们两家一起吃顿团圆饭。
离开时,月光照着门前的晒谷场,那里曾堆满了男人们帮忙收回来的粮食。风掠过场边的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无数句没说出口的感谢,在秋夜里轻轻摇晃。李秀兰知道,这些朴实的男人,用他们笨拙的方式,撑起了她半个坍塌的天。
5
多年没有丈夫的音信
立冬之后,村里的邮差再没进过李秀兰的院子。往年建军每月都会寄封信,哪怕只是歪歪扭扭的几行字,说工地的饭难吃,说想念家里的玉米饼。可今年从霜降开始,邮差的自行车铃铛在村口响过无数次,却再没在她家门前停过。
秀兰啊,该不会是建军把地址写错了村长媳妇来送腌菜时,看着她贴满墙的旧信纸叹气。那些信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像一群想要飞走的白蝴蝶,却被浆糊牢牢粘在土墙上。李秀兰摸着最新的一张,那是三个月前寄来的,最后一句写着:等腊月二十三,我准保回家。
腊八那天,她带着孩子去镇上邮电所。柜台后的姑娘翻着登记本,不耐烦地说:没挂号信,没电报,啥都没有。小芳趴在柜台上,鼻尖在玻璃上压出个红印子:阿姨,我爹是不是迷路了姑娘的脸色软下来,从抽屉里摸出块水果糖:小乖乖,你爹准是挣大钱去了。
回家的路上经过建筑工地,脚手架上的工人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远远看去像群停在电线上的麻雀。李秀兰盯着看了很久,突然发现没有一个人像建军——他的右肩比左肩高些,那是常年扛麻袋磨出来的。工地上的广播在放《常回家看看》,她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结冰的路面上,碎成无数个小光斑。
除夕夜,她在灶台前煮饺子,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狗蛋突然指着窗外:娘,爹回来了!她慌忙擦手跑出去,只见月光照着空荡荡的晒谷场,石磙上落着层薄雪,像谁铺了张没写地址的信封。饺子在锅里煮过了头,皮开肉绽,露出粉红的肉馅,像她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开春后,她托去县城的货郎打听消息。货郎回来时挠着头:妹子,我问了好几个工地,都说没见过姓王的。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块花布,这是给孩子的,别难过,兴许建军兄弟去了外地打工。花布上印着褪色的牡丹,像朵开在寒冬里的谎花。
清明给祖坟添土,她跪在建军爹的坟前,烧了叠新折的金元宝。爹,你在那边看着点建军,她对着墓碑喃喃,别让他迷了路,家里的孩子都快认不得他了。纸灰被风吹上田埂,落在刚发芽的苜蓿苗上,像撒了把碎了的盼头。
村里开始传闲话,说建军在城里被富婆包养了,说他掉进河里没了尸首,说他其实早就娶了二房。李二婶有天特意绕到她家门前,大声跟王大嫂说:没男人的女人就是可怜,连个信都等不到,指不定男人在外面吃香喝辣呢。
盛夏的暴雨冲垮了西墙,她在废墟里发现建军走前藏的酒——那是结婚时剩下的,用红绸子包着。酒坛上的封泥已经开裂,雨水渗进去,把白酒泡成了浑浊的浆。她突然想起建军说过,等盖了新房,就开坛酒请全村人喝,可现在,新房的地基还没打,酒却先馊了。
立秋那天,她带着孩子去镇上照相馆,想寄张全家福给建军。摄影师调好焦距,突然问:孩子他爹没回来小芳抢着说:我爹去很远的地方挣钱了,等他回来,会给我买花裙子。摄影师没说话,低头继续摆弄相机,镜头里的李秀兰,笑容比背后的布景板还要僵硬。
当窗台上的水仙第三次开花时,李秀兰终于不再数墙上的日历。那些被红笔圈住的日期已经褪色,像一串被时光冲淡的誓言。她把建军的旧衣服叠好放进木箱,却在口袋里发现半张火车票,日期是2018年12月28日,发车时间早已过去,就像那个说要回家的人,永远停在了来的路上。
6
发生关系以后
寒露那天的雨,下得比往年都冷。李秀兰发着高烧在床,听见鸡窝里传来雏鸡的惊叫——黄鼠狼又来偷鸡了。她想撑着起来,却摔在炕沿上,额角撞在掉漆的梳妆台上,镜子里的脸白得像张过期的糖纸。
刘富贵是翻墙进来的,手里攥着从镇上买来的退烧药。妹子,你烧得快糊了。他的手按在她额头上,比炕头的铁皮暖水袋还要烫。她想躲,却没力气,只能任他把药片塞进嘴里,温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在秋衣上洇出个歪扭的圆。
后半夜退烧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刘富贵的臂弯里。他的汗衫蹭得她脸颊发粗,像块用旧的麻袋片。富贵哥,你走吧。她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洼里的槐树叶,建军要是知道...话没说完,就被他的吻堵住了嘴,带着股劣质烟卷的苦味,却比漫漫长夜里的孤寂甜上百倍。
霜降清晨,她在灶膛里发现半块没烧完的红绸子——那是建军结婚时系在门框上的。火星子舔着绸子边缘,嘶啦一声,烧出个焦黑的窟窿,像她心里此刻的形状。刘富贵走时留下的半袋面粉搁在案板上,袋口的绳结打得比她平时系的工整三倍。
晌午去河边洗衣,棒槌砸在青石板上的力道比往日轻了许多。李二婶的儿媳妇盯着她手腕上的红痕笑:哟,秀兰嫂子这是被啥咬了河水倒映着她躲闪的眼神,把鬓角的白发照得格外清楚——她才三十二岁,却像老了十岁。
夜里给孩子缝棉袄,针尖三次扎破指尖。狗蛋摸着她手背上的创可贴问:娘,你是不是和爹打架了她望着墙上建军的旧照片,男人穿着褪色的工装,笑得像田里饱满的稻穗。眼泪滴在棉袄的针脚里,把新絮的棉花洇出深色的斑点。
刘富贵开始光明正大地往她家送东西:新打的猪草刀,磨得发亮的镰刀,甚至托人从县城捎来雪花膏。李秀兰闻着瓷瓶里的玫瑰香,突然想起结婚那年建军送她的头绳,也是这样的香味,只是现在,头绳早就断了,香味却混着愧疚,在她枕边挥之不去。
小雪节气,她在棉田里发现刘富贵偷偷帮她种的油菜苗。绿油油的叶子在薄雪下探出头,像一群躲躲藏藏的心事。他蹲在田埂上抽烟,烟灰落在冻硬的土地上:秀兰,我知道你嫌我脏,可我对你是真心的。烟蒂在雪地里明明灭灭,像他眼里忽明忽暗的期待。
冬至前夜,她翻出建军留下的蓝布衫,对着煤油灯补袖口的破洞。刘富贵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时,她下意识把布衫塞进柜底,却碰倒了建军临走时喝剩的酒瓶。玻璃碴混着没蒸发的酒液,在地上画出不规则的裂痕,像她此刻破碎又黏连的心思。
当第一片雪花落在晒谷场的石磙上时,李秀兰发现自己的月事迟了。她蹲在茅房里,手攥着从镇上买来的验孕纸,两条红线在月光下格外刺眼。窗外的北风呼啸着,把晾衣绳上的旧毛巾吹得啪啪作响,像谁在拼命拍打她心里的那扇门。
7
丈夫的回家
立春后的第七天,晒谷场上的积雪还没化透,李秀兰正在喂猪,听见院门外传来陌生的咳嗽声。抬头看见建军扶着门框,右裤腿空荡荡的,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
秀兰,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像块在雪地里埋了三年的旧瓦片,又冷又脆。狗蛋正在堆雪人,铁锹当啷掉在地上:你是哪个爷爷小芳躲在她身后,指尖掐进她的腿弯,像只受惊的小鹌鹑。
夜里躺在炕上,建军的假肢搁在炕沿,月光照在皮革接口处,泛着青白的光。在工地摔的,他盯着屋顶的梁木,声音闷在喉咙里,怕你们担心,没敢说。李秀兰摸着他腰间新增的伤疤,比三年前寄回来的信纸上的字还要硌人。
第二天清晨,刘富贵挑着两桶水进院,正撞见建军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水桶砰地摔在地上,清水溅湿了建军的布鞋。你是谁建军的声音沉下来,像块落进井里的石头。刘富贵抹了把嘴,转身就跑,扁担在肩上晃得像根断了弦的弓。
村里的流言像开了闸的春水,比融雪化得还快。李二婶特意绕到她家门前,盯着建军的假肢说:哎哟,建军这是衣锦还乡啊,带个新物件回来。王大嫂抱着笸箩路过,豆角叶上的绒毛落在建军脚边:可不是,有些人啊,在外头挣了大钱,回家就换了副行头。
春分播种时,建军执意要下田。假肢陷进湿润的泥土里,摔得他满身是泥。李秀兰想扶,却被他推开:不用你管,我自己能行。种子撒得歪歪扭扭,像他现在走路的姿势,却让李秀兰想起刚结婚那年,他第一次学耕地,牛把犁拉得东倒西歪,她在田埂上笑出了眼泪。
清明前夜,建军在衣柜里发现了那瓶雪花膏。玻璃罐在煤油灯下泛着微光,他的手指慢慢收紧:这是谁的李秀兰看着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想起去年冬天刘富贵帮她暖手时,掌心也是这样的纹路。沉默在屋里蔓延,像灶膛里即将熄灭的炭火,偶尔爆出个火星,烫得人发慌。
谷雨那天,刘富贵喝醉酒堵在村口。建军,你对不起秀兰!他的声音混着呕吐物的酸臭,她守着你家老的小的,你倒好,在外头断了腿才想起回来...建军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李秀兰躲在柴垛后,看着两个男人在泥地里扭打,突然觉得他们都像被生活抽打的陀螺,停不下来。
深夜,建军坐在炕沿抽烟,烟灰簌簌掉在假肢上。秀兰,咱离婚吧。他的声音比假肢还要冰冷,我知道你不容易,别跟着我受罪了。李秀兰望着窗外的月亮,圆得像个磨盘,却照不清眼前男人的脸。她想起结婚时他说的生同衾,死同穴,现在却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落在哪里都找不着了。
8
然后发生了一系列的后续故事
立夏时分,村委会的喇叭开始广播计生政策,李秀兰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把自己锁在屋里三天。建军每天拄着拐杖去田里,回来时假肢上沾满泥点,却不再和她多说一句话,像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小满那天,小芳在书包里发现张字条,是刘富贵塞的:你娘肚子里的娃是我的。铅笔字歪歪扭扭,像被雨水泡胀的蚂蚁。孩子哭着把字条摔在她脸上:坏女人!狗蛋跟着学舌,捡起土坷垃砸向她的肚子,疼得她蹲在地上直不起腰。
芒种前夜,建军收拾行李要走。蛇皮袋装着他仅有的几件旧衣,假肢的铁箍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去哪李秀兰挡在门口,指甲掐进掌心。去镇上住,他避开她的眼神,咱离了婚,你跟富贵过吧,他对你好。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刘富贵的叫骂声:建军你个缩头乌龟,有本事出来!
夏至正午,村里召开调解会。村长吧嗒着烟袋锅,李二婶们坐在后排嗑瓜子,眼神像锥子似的扎在李秀兰身上。按国法,重婚是要坐牢的,张会计推了推眼镜,按村规,你们得给大伙赔个不是。刘富贵梗着脖子:我没逼她,是她自愿的!建军突然站起来,拐杖砸在砖地上:是我对不起她,要罚罚我!
大暑暴雨,李秀兰在卫生院流产。雪白的床单上,血迹像朵凋零的月季花。建军守在床头,假肢靠在床头柜上,影子投在墙上,像根枯朽的树干。秀兰,他第一次伸手摸她的脸,掌心的老茧蹭得她生疼,咱重新来过,就当这三年是场梦。
立秋收玉米,建军执意不用柱柱帮忙。他单腿跪在地上掰玉米,假肢陷进松软的土地,像株长错了地方的向日葵。李秀兰想扶,他却抬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和刘富贵的一模一样。她突然想起,建军在工地摔断腿时,磕掉的正是那颗牙。
秋分晒谷,刘富贵蹲在远处的槐树下抽烟。看见她望过来,他把烟头按在地上,碾出个焦黑的印子,转身走进了玉米地,再也没回来。村里传说他去了新疆,跟着同乡打棉花,从此再没人见过那个总拎着半袋化肥的身影。
霜降前夜,李秀兰翻出压在箱底的结婚证。照片上的两人穿着崭新的蓝布衫,建军的右肩还没被麻袋压得倾斜,她的鬓角也没有白发。结婚证的封皮已经褪色,像段被时光晒旧的誓言,却在煤油灯下,依然泛着淡淡的红。
9
与丈夫的分离
立冬那天,建军说要去县城装新假肢。李秀兰帮他收拾行李,发现他把结婚时的红毛巾塞进了帆布包,边角的流苏已经磨得发白。装完假肢,我想在县城找点轻活,他摸着她的手背,掌心的温度像晒了一天的棉桃,你带着孩子在村里,等我攒够钱...
话没说完,就被狗蛋的哭声打断。孩子抱着建军的腿,鼻涕眼泪蹭在他裤腿上:爹别走,我不要新玩具,我要你在家。小芳躲在门后,手里攥着去年建军寄回来的铅笔头,笔尖早就磨秃了,却舍不得扔。
送他到村口时,老槐树的叶子已经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谁用炭笔在灰蓝色的天上画的素描。班车开来时,建军突然转身,把她拥进怀里。他的心跳隔着磨薄的棉袄,跳得比当年第一次牵她的手时还要快:秀兰,等春天槐树开花了,我就回来。
腊月二十三,李秀兰收到建军的信。信纸带着县城的油墨味,字迹比从前工整许多:我在废品站干活,每天能挣二十块。假肢很合用,走路不疼了。她摸着信纸上淡淡的油渍,想象他在寒冬里搬废铁的样子,突然发现信末多了句:村头的老槐树,该修剪枝桠了吧
除夕守岁,她带着孩子在晒谷场放烟花。火星子窜上夜空,转瞬即逝,像那些说好了会回来的人,留下短暂的光亮后,又消失在漫长的黑夜里。狗蛋举着烟花棒转圈,火光映着他冻红的脸:娘,爹是不是变成星星了
元宵节刚过,柱柱带来消息:建军在废品站摔断了新假肢,老板赔了点钱,让他回家养伤。李秀兰赶到县城时,看见他坐在宿舍的铁架床上,新假肢的皮革接口处磨出了血,却还在笑:秀兰,我算计着,再干半年,就能给娃买台新电视机。
她突然蹲下来,抱着他的残腿哭出声。这些年的委屈、愧疚、思念,像决堤的洪水,把两人都冲得东倒西歪。建军摸着她的头发,像安抚受惊的小牛:别哭,咱回家,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10
修成正果
春分那天,老槐树抽出了新芽。李秀兰和建军在村口支起了修鞋摊,他坐在小马扎上,用灵活的双手给乡亲们钉鞋跟,她蹲在旁边,帮着穿针引线,递胶水。狗蛋和小芳在槐树下追跑,笑声惊飞了刚筑巢的燕子。
立夏播种,他们不再借村里的牛。建军用废旧自行车改装了辆手推车,装满肥料和种子,走在田埂上,假肢踩过湿润的泥土,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李秀兰跟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单腿站立的他,比从前双腿健全时,站得还要挺直。
秋收时,柱柱和二牛来帮忙,带来了建军在县城攒下的积蓄。他们买了台小型脱粒机,麦粒在机器里飞溅,像下了场金色的雨。建军拍着柱柱的肩膀笑:兄弟,以后咱不出去打工了,就在村里搞养殖,让媳妇孩子都守在身边。
冬至前夜,李秀兰翻出压在箱底的雪花膏,轻轻抹在建军粗糙的手背上。玫瑰香味混着泥土味,在温暖的炕屋里弥漫。他望着墙上新贴的全家福,去年在县城拍的,两个孩子趴在他们中间,笑得比晒谷场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立春那天,老槐树开出了第一朵槐花。李秀兰站在村口,看着建军推着装满土鸡蛋的三轮车,准备去镇上赶集。他回头冲她笑,阳光穿过槐树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子。
等卖了鸡蛋,咱给娃买身新衣裳。他的声音混着槐花的甜香,再攒两年,咱把西墙的裂缝补补,说不定还能盖间新偏房。李秀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沟坎,原来早就在两人相互搀扶的脚印里,铺成了一条通向春天的路。
晒谷场上,去年的玉米秸秆堆成了小山,等着开春烧成草木灰,化作滋养土地的肥料。就像那些曾经的苦难与误解,在时光的窑炉里慢慢煅烧,最终变成了让彼此更加紧密的黏合剂。
当第一只布谷鸟在槐树上啼叫时,李秀兰知道,这个春天,不再是守望的春天,而是属于他们全家的,实实在在的春天。阳光落在她发间的白霜上,像落了层细碎的槐花瓣,却让她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