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安渡口出了人命案,角店伙计被杀,京城谢大人夜钓正巧撞见凶手,身边侍卫将人打了个半死,那厮还没撑到府衙就断了气,当地属官草草结案。
过了几日,今科探花郎向荣恩侯府三姑娘提亲,谢唐两家刚换过庚帖,大理寺以谋害郡主的罪名,抓走侯府当家主母贴身伺候的婆子。
探花郎谢培过问此事,却得知提供证据的正是其弟谢钊。
翌日,三姑娘随其母王氏探望刘婆子,二人走后,刘婆子血书喊冤,一头撞上牢狱石墙,死不瞑目。
六安渡口命案又传至京中,两条人命皆因谢钊轻飘飘的一句话,未能审查就草然断送,一时之间御案上弹劾谢钊的折子多如牛毛。
皇帝为平复朝中怨气,让荣恩侯官复原职,又派大理寺审查六安渡口一案,将功补过。
至于谢钊,皇帝念在已故樊将军的面上,并未惩戒。
朝会上有大臣不满,抨击樊家为国捐躯乃是为臣之本,岂能一而再,再而三让陛下为其让步,恃宠而骄,恐生大患。
谢国公更是亲自出面怒斥谢钊,不忠不孝,难堪大用。
亲爹尚是如此,可皇帝偏不听,誓要保下谢钊,引得群臣激愤。
见陛下陷入两难,谢钊自愿辞去鸿胪寺官位,远走他乡,三年内誓不返京。
水上漂泊数日,天灰灰亮,谢钊立在南上金陵的客船上极目远眺。
白鸽扑棱着翅膀低空掠过水面,激起层层波浪,红爪之下擒到一尾小鱼,转瞬直上高空。
草草阅过金陵处传来的信笺,夏明脸上像开了染缸,白了又红。
半个月过去,金陵不曾传来过好消息,谢钊拧着眉,冷冷道:“何事?”“奚娘子醒了。
”夏明先报了好消息,复又偷觑郎君,“只是”只见他唇瓣微微颤动,后半句嘴里嘟囔着竟教人什么也听不清。
谢钊刚扬起的笑意僵住:“只是什么?”夏明如实禀报:“奚娘子摔伤了脑袋,现下记忆全失,什么都不记得,可还要依计行事?”六安渡口命案的真凶,亦是在崖边用飞镖射杀奚娘子的刺客。
怪就怪在那飞镖与十几年前樊府灭门惨案现场遗留的凶器,材料,形状均能对上,销声匿迹的幕后黑手再次动手行凶,为了樊府数十条冤魂,万不得已将奚娘子送往金陵,放长线钓大鱼。
郎君的真心又做不了假,眼见奚娘子坠下悬崖,郎君二话不说纵身便跃,以命相救。
夜色如墨,崖高水急,江心漩涡如深渊巨口,二人如微如尘,喘息间被吞噬没了影踪。
旭日东升,铺就满江洋红,寻了整夜,才在岸边发现二人踪迹,郎君死死环抱着奚娘子倚着江岸巨石,半边身子浸在冰冷的江水里,像极了亡命天涯的苦命鸳鸯。
如今奚娘子前尘忘却,若依计行事,定然要告知她的身世处境,那郎君在她面前又当如何自处呢?天边泛起蟹壳青,一轮红日自江心跃出,水面粼粼泛波光,辉阳斜照在谢钊身上,桃花眼沉若似海。
船头劈开两道雪浪,谢钊心中有了谋算:“上岸后给我备套粗布青衫。
”夏明点头说是,脑袋快搅成了糨糊,衣裳跟奚娘子有何干系?……明霜立在池塘垂柳边晒太阳,自醒来她就莫名其妙的怕冷,浑身像在冰水里泡过,四肢百骸浸透了寒气。
金翘说是赶路时马车侧翻掉进水谭,她来不及逃脱一道落了水。
早晨,大夫把过脉,称她身体已无大碍,若是觉得冷,那就多晒晒太阳。
院里搭着葡萄架,下头放了把斑竹椅,人躺在上面,任日头穿过绿藤缝洒下斑驳碎金,由着暖意渗入全身,整个人酥酥麻麻的。
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小猫儿,赖在上面不走了。
那雪团子似的猫儿摊在竹椅上,露出粉嫩软乎的肚子,短爪朝天乱蹬,喉间溢出呼噜声,甚是可爱。
明霜留下了它,原是同金翘说好去街上寻个做工的,给小猫儿量身定做一把竹椅,刚出门没多远,才想起忘量猫大爷的尺寸。
索性还未走远,明霜便让金翘跑一遭,她站在池塘边等着。
“扑通”一声,池塘隔岸嬉戏的孩童忽地落了水,玩伴们作鸟兽散。
明霜提起裙裾奔向对岸,边跑边呼喊着:“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等她气喘吁吁跑到那孩童落水的地方,水面上忽地露出个毛绒脑袋,使劲往岸上撩水,嘴里嚷嚷着:“坏人,让你们推我。
”明霜险些被浇成落汤鸡,踉跄着后退,解释着:“他们早跑了,我是来救你的。
”水声倏地停住,那孩童湿湿嗒嗒地上了岸,满脸羞赧:“抱歉,是我没看清。
”是个白净瘦弱,约莫五六岁大的男童,唇红齿白五官端正,湿透的青衣裹贴在身上,狼狈中难掩斯文。
明霜轻易原谅了他,半蹲着身子,掏出手帕帮他拭去额角水渍:“他们为何要推你?”“他们说我娘是外室,说我是没爹的孩子。
我有爹的,他只是忙不能经常回家。
”孩童撒完心中愤懑,望着明霜,“姐姐,外室是什么呀?”对上他那懵懂纯净的双眸,明霜唇瓣颤了几颤,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身后响起一声柔情如水的声音,“英哥儿,到娘这儿来。
”英哥儿跑过去,甜腻地唤了声“娘”。
明霜起身望去,是一位温婉娴静,淡雅如菊的娘子。
四目相对,她嘴角扯出一抹得体的微笑,明霜回以颔首。
“怎么浑身湿透了,是有人欺负你了?”“是我自个儿不当心滑了一跤,娘,我冷,咱们快回家吧。
”英哥拽着柔弱的娘亲走了,行到巷口拐角忽地抬臂对明霜挥了挥。
小机灵鬼,明霜会心一笑,她也该回去换件衣衫了。
金翘急匆匆跑来,脸上惊魂未定:“姑娘,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可叫奴婢一顿好找!”明霜打趣道:“怎么,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被戳穿心思的金翘额间直沁冷汗,先头在垂柳下不见姑娘踪迹,以为她恢复了记忆,故意将自己支走的。
“奴婢只是担心您。
”金翘视线闪躲,忽瞧见明霜滴着水的裙裾,陡然拔高声调,“姑娘从哪儿蹭到的水?快回府更衣吧。
”明霜察觉到她的异样,小心翼翼试探:“你唤我姑娘,可我却一点记忆都没有,不若你同我讲讲家里人吧,说不定我能想起些什么。
”金翘没敢告诉姑娘,大夫说她这离魂症,少则年,多则一辈子也无法恢复记忆。
回到院子,金翘抱出个漆黑木匣:“这些是姑娘交予奴婢保管的物件。
”经书是祖父生前常阅之物,扳指是父亲的,金簪是母亲的陪嫁,玉牌是兄长所赠。
明霜蹙眉细想,脑海中却似蒙着层厚厚的纱,灵台混沌一片,如何绞尽脑汁,也寻不到半点印象。
素手执起匣中仅剩的半块雁佩:“这可是夫君赠予我的?”为她诊脉的老大夫唤她奚娘子,显然她已作人妇。
匣内珍宝皆是至亲所赠,又是雁纹配饰,合该是她夫君所赠。
真姑爷给姑娘的书信,早就被郎君拿走了。
金翘摇了摇头,支支吾吾道:“是位郎君所赠。
”电光火石间,眼前浮现今日池边遇见的那对母子,英哥儿的疑问在耳畔盘旋,循环往复,如施了咒般在脑海中响个不停。
明霜揉皱了锦帕,咬着唇纠结半晌才开口:“我与这郎君是何关系?”金翘吞吞吐吐:“是”“卿卿以为呢?”忽听得一声温润嗓音,好似春风掠过河岸,荡起层层涟漪。
抬眼望去,那人一袭竹青直裰书生打扮,面如冠玉,俊美无暇,行走间如竹如松,清雅俊朗气度不凡。
隔空相望,那郎君唇角噙着笑,眸中似有秋水流转,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明霜登时敛眉垂首,心口突突乱跳。
这位郎君的相貌是自己所喜,然知她闺名,却又非她夫君,思绪像被魇住了,怎么都绕不开那个念头。
金翘低声唤了句郎君,便离开了。
“吱呀”一声,门被关上,屋内霎时寂静无声,博山炉里腾起一缕青烟,是大夫开的安神香,将明霜纷乱的念头熨帖出一方宁谧。
她的手指忽地被碰了一下,心呀魂呀都跟着颤了颤,抬眸见那郎君取走她手中玉佩,眼风不住往那修长白皙的指节上瞟。
谢钊好似没瞧见她动作,掏出怀中玉佩与半块雁佩合成一对,开了口:“这是我家祖传玉佩,是我赠予卿卿的,方才你问与我是何关系?”“郎君莫怪,大夫说我患上了离魂症,前尘皆忘,不只是针对郎君一人。
”明霜柔声解释,唯恐得罪了他。
“我知道。
”他忽地将她搂紧怀中,垂首埋进颈窝,用鼻尖蹭了蹭耳根,温热的吐息喷洒在细腻肌肤。
霎时,明霜手脚僵住,面颊烧得滚烫,耳根红得滴血,偏腰间铁臂又紧了紧。
“如今山高水远,你京城的婆家再也拦不住你我二人。
”谢钊抬起头,一双桃花眼盛满盈盈笑意,“好卿卿,你那丈夫死的可太好了。
”明霜杏眼圆睁,惊呼声从檀口泄出,这这竟然是她的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