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来得猝不及防。
林小满站在船头,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打湿了肩头粗布衣裳。
离开青州已半月有余,萧云霆仍杳无音信。
"姐,前面就是临安县了。"
小鱼撑着油纸伞,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他的腿伤在宋掌柜请来的大夫调理下好了许多,只是走路仍有些跛。
林小满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宋叔说这里有他旧识开的粮行,我们先安顿下来。"
小苗从船舱里探出头,怀里抱着那只破布兔子:"阿姐,我饿"
林小满从袖中掏出半块米糕,掰成三份。
自离开青州后,她一直省吃俭用——萧云霆留下的银钱虽不少,但要在人生地不熟的江南立足,处处都要打点。
船刚靠岸,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就带着几个泼皮围了上来:"新来的?交码头钱!"
林小满将弟妹护在身后,从荷包里摸出几枚铜钱:"这位大哥"
"就这点?"壮汉一把抢过荷包,倒出里面的铜钱,脸色骤变,"耍老子?"他抖开荷包,里面竟飘出几片干枯的蚂蚱壳。
林小满瞳孔一缩——这荷包是她在青州亲手绣的,里面本该有半两碎银!
"没钱?"壮汉狞笑着抓住她手腕,"那就用身子抵!"
小鱼猛地扑上去咬他胳膊,被一巴掌扇倒在地。
小苗吓得哇哇大哭,引来不少路人围观。
"住手!"一个穿皂隶服的男子挤进人群,"周大虎,又欺负外乡人?"
周大虎悻悻松手:"赵捕头,这娘们拿虫壳糊弄人"
林小满突然福至心灵,从行李中翻出一个蓝布包袱:
"这位官爷,民女并非有意欺瞒。实在是"
她解开包袱,露出里面一串串用草绳穿起的蚂蚱壳,"家中遭灾,只剩这些"
围观人群中顿时响起窃窃私语。赵捕头皱眉:"这是"
"民女家乡遭了蝗灾。"
林小满垂泪道,"官府说可以用蝗虫抵税,民女带着弟妹捉了三天三夜"
她哽咽着捧起一串虫壳,"谁知到了县衙,又说不要了"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不少妇人已经开始抹眼泪。
赵捕头脸色缓和:"原来如此。周大虎,还不滚!"
周大虎悻悻离去前,恶狠狠地瞪了林小满一眼。
赵捕头叹气道:"姑娘若不嫌弃,可暂住我表姐家的茶寮,工钱虽不多,好歹有口饭吃。"
林小满千恩万谢,牵着弟妹跟赵捕头走了。
直到安顿下来,关上房门,她才长舒一口气,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
"姐"小鱼欲言又止。
林小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今晚再说。"
夜深人静时,林小满确认小苗睡熟后,才拉着小鱼到后院。
月光下,她拆开衣角暗袋,取出几张银票:"真钱在这儿。"
小鱼瞪大眼睛:"那虫壳"
"是萧先生的主意。"
林小满苦笑,"他早料到会有人抢钱,提前把铜钱换成了虫壳。"
她抚摸着银票上的印章,"真钱都用来买粮种了,就藏在咱们的铺盖卷里。"
小鱼恍然大悟:"所以那些稻谷"
"是江南特有的双季稻。"
林小满眼中闪着光,"只要种出来,一亩地能顶两亩收成。"
小鱼突然压低声音:"姐,萧大哥会不会"
"他肯定没事。"
林小满打断弟弟,声音却微微发颤,"他那么狡猾"
正说着,院墙外突然传来一声夜枭啼叫——三长两短。
林小满浑身一震,这是萧云霆惯用的暗号!
她示意小鱼回屋,自己则轻手轻脚地摸到院门边。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放着一个竹筒。
林小满警惕地四下张望,迅速将竹筒带回屋里。
竹筒里是一张字条和一把钥匙。
字条上只有寥寥数字:「临安米市,丙字仓。」
林小满的心砰砰直跳,这是萧云霆的笔迹!
她将字条凑近灯焰,背面竟显出几行小字:「钱换虫壳,委屈你了。粮种务必藏好,三月后有人接应。」
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匆忙写就。
林小满将字条贴在胸口,鼻尖仿佛又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松墨香。
他还活着这个认知让她眼眶发热。
翌日清晨,林小满借口买针线,独自来到临安米市。
丙字仓是间不起眼的小仓房,她用钥匙打开门锁,里面堆满了麻袋,掀开一看——全是上好的稻种!
仓房角落里还放着个蓝布包袱,林小满解开一看,竟是几套崭新的衣裙和孩童衣物,
最底下压着本《齐民要术》的抄本,书页间夹着张地契——城西十亩水田,署名竟是她的名字!
"混蛋"林小满抹了把眼泪,"连面都不露"
她仔细翻看书页,果然在"江南水稻法"那章找到几行新添的小字,详细记录了双季稻的种植要点。
字迹工整,与昨夜字条的潦草截然不同,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林小满将地契藏进贴身暗袋,刚准备离开,突然听见仓房外有脚步声。
她迅速躲到麻袋后,透过缝隙看见周大虎正鬼鬼祟祟地在隔壁仓房转悠。
"明明看见那娘们往这边来了"周大虎嘟囔着,突然注意到丙字仓的门锁不见了,顿时眼睛一亮。
林小满屏住呼吸,悄悄摸向仓房后门。
就在周大虎推门的瞬间,她闪身而出,混入了熙攘的米市人群。
回到茶寮,林小满立刻找来赵捕头的表姐——茶寮老板娘周娘子,提出想租种城西的荒地。
"那片地可不好种。"周娘子摇头,"前年发大水后就成了盐碱地"
林小满笑道:"我家乡有改良盐碱地的土法子,想试试。"
周娘子见她坚持,便答应帮忙引荐地保。
三日后,林小满带着地契去衙门登记时,地保惊讶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这十亩地前几日才被一位萧公子买下"
林小满心头一跳:"萧公子?"
"说是京城来的,戴着斗笠看不清脸。"地保回忆道,"出手阔绰,连价都没还。"
林小满握紧地契,指甲掐进掌心。
这个闷葫芦,明明来了临安,却不肯露面!
有了地契,林小满便带着弟妹搬到了城西的农舍。
农舍虽简陋,但胜在僻静,后院直接连着那十亩水田。
她按照《齐民要术》上的方法,开始改良土壤。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小满白天带着弟妹下田,晚上挑灯研读农书。
小鱼跟着学会了记录稻苗长势,小苗则负责喂养捉虫的鸭子。
偶尔夜深人静时,林小满会对着月亮发呆,想着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人。
转眼到了插秧季。这日林小满正在田里忙碌,突然听见小苗的尖叫声。
她扔下秧苗奔回农舍,只见周大虎带着几个泼皮正在翻箱倒柜,小苗被拎着后领悬在半空,哭得撕心裂肺。
"放开她!"林小满抄起门边的锄头。
周大虎狞笑:"臭娘们,终于逮到你了!"
他一把扯开小苗的衣领,"这小崽子脖子上挂的银锁不错啊"
林小满瞳孔骤缩——那是萧云霆送给小苗的生辰礼!
"还给我!"她抡起锄头冲上去,被一个泼皮从背后抱住。
周大虎趁机抢过锄头,狠狠砸向她的膝盖。
剧痛让林小满跪倒在地,眼前一阵阵发黑。
小鱼从屋里冲出来,被一脚踹翻。小苗哭喊着"阿姐",声音已经嘶哑。
"听说你在青州有个相好?"
周大虎踩住林小满的手指,碾得咯咯作响,"可惜啊,那位萧公子"
他俯下身,恶臭的口气喷在她脸上,"已经死在京城大牢里了!"
林小满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周大虎得意地晃了晃银锁:"这玩意儿够哥几个喝顿花酒了"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闪过,他抓着银锁的手齐腕而断!
鲜血喷溅中,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如鬼魅般出现,手中长剑滴血未沾。
几个泼皮还没反应过来,就接二连三惨叫着倒地。
周大虎捂着断腕哀嚎:"你你是谁?!"
黑衣人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苍白清俊的脸——
左眉上一道新添的伤疤一直延伸到鬓角,为他温润的眉眼平添几分肃杀。
"萧萧公子?!"周大虎面如土色。
萧云霆剑尖轻挑,银锁稳稳落回小苗颈间。
他看都没看周大虎一眼,径直走到林小满面前,单膝跪地:"我来晚了。"
林小满扬起沾满泥水的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萧云霆脸偏到一边,唇角渗出血丝。
他却笑了,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泥土:"打得好。"
林小满还想再打,手却被他握住。
萧云霆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熟悉的薄茧。
她突然泄了气,眼泪夺眶而出:"你混蛋"
萧云霆将她打横抱起,对吓傻的小鱼道:"关门,今天谁叫都别开。"
农舍里,萧云霆小心地给林小满敷上药膏。
他的动作极轻,生怕弄疼她似的,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自责。
"周大虎说的"林小满声音发抖。
"假的。"萧云霆斩钉截铁,"我确实回了趟京城,但"
他顿了顿,"有些事必须亲自处理。"
林小满注意到他说话时左肩不自然地僵硬,猛地扯开他衣襟——
一道狰狞的新伤横贯锁骨,伤口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中毒了?!"她倒吸一口凉气。
萧云霆轻描淡写地拉好衣襟:"小伤。"
林小满气得发抖:"你每次都说小伤!上次是化骨散,这次又是什么?鹤顶红?砒霜?"
"七星海棠。"萧云霆无奈地笑了,"真的不碍事,已经服了解药。"
林小满红着眼眶翻出药箱,不由分说地给他重新包扎。
萧云霆安静地任她摆布,目光始终没离开她的脸。
"为什么躲着我?"林小满终于问出口。
萧云霆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京城那边有些麻烦。"
他指尖轻抚过她结痂的膝盖,"我不想连累你们。"
"所以你宁可偷偷送地契、送粮种,就是不肯露面?"
林小满声音发颤,"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萧云霆眸色渐深,突然将她拉进怀里。
林小满挣扎两下,终究抵不过他的力气,额头抵在他颈窝,嗅到淡淡的血腥气和药香。
"对不起。"萧云霆的下巴蹭过她发顶,"以后不会了。"
林小满闷声道:"再有下次,我就带着小鱼小苗走的远远的。"
萧云霆低笑,胸腔震动传到她耳畔:"好。"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芭蕉叶上。
林小满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忽然觉得这半月来的提心吊胆都值得了。
"对了。"萧云霆突然想起什么,"周大虎怎么会知道我的事?"
林小满摇头:"我也奇怪。他一个地痞,怎会知道你在京城"
萧云霆眼神一凛:"有人在查我。"
他轻轻松开林小满,"你们得换个地方。"
"不逃了。"林小满斩钉截铁,"稻子马上要抽穗,现在走前功尽弃。"
她直视萧云霆的眼睛,"再说,你能护我们周全,不是吗?"
萧云霆定定看着她,突然笑了:"好。"他指尖轻点她眉心,"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下次再有人欺负你"萧云霆眸中闪过一丝寒光,"直接报我的名字。"
林小满噗嗤一笑:"报什么?我是萧云霆的女人?"
萧云霆耳尖微红,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雨声渐密,农舍里弥漫着草药与稻谷的清香。
林小满靠在萧云霆肩头,忽然觉得,这片陌生的江南水土,因为身边这个人,终于有了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