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5月2日,下午两点,洛阳塔,六十七层。
兰钦绕开一队带着黄帽子举着蓝旗子的旅游团,来到了边缘的投币式观景望远镜旁。他没有去碰望远镜,而是绕到前头,盯着可以将整个洛阳一览无余的透明玻璃发起了呆。
各种品牌的手机、相机拍照声,在耳边咔嚓咔嚓响着。没掏手机也没摆pose的兰钦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可他却并没有余力去在乎这些。思绪乱飘着,与传入耳朵的声音夹杂在了一起。
“咦,玻璃上这两道划痕是怎么回事啊。刚刚在八十几楼的时候好像也有。这种玻璃都是钢化的甚至防弹的吧?怎么做才能划成这样,而且还是在外侧。”
“清洁玻璃的时候弄的?”
“这种玻璃还要清洁?几百米的高度欸,高危工作啊。”
兰钦深深地看了游客口中的那些划痕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并不清楚造成划痕的到底具体是什么特殊装备或工具,但对划痕出现的原因却有着一定的猜测。虽然猜测无法证实,可他却无比地希望它们是真的。
他这五年来,每年回洛阳的时候都会买票上洛阳塔看看这些划痕,即便这种行为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
但至少是一种心理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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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洛阳塔后,他开车去了墓园。因为今天是兰蕙的忌日。
或许因为碰上了周末吧,他一路上竟然没怎么塞车,到达墓园时比与兰哲约定的时间早了足足半个小时。他没有在外头等人,而是拿着花自己先进去了,打算在老头赶来之前,和妹妹单独聊聊。虽然这种“聊”,也只是一种变相的自言自语。
兰蕙的墓地距离墓园入口并不远,兰钦没走几步就到了跟前,可他却意外地发现那里竟然已经有人了。那是一位穿着黑色长裙的女性。兰钦立刻想到了每年除了他和兰哲外,放在兰蕙墓碑前的第三束花。他不是没试过推测那位扫墓者的身份,但最大的可能性却被现实所否决,他也从来没遇到过那第三人。
可今天……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加快了脚步。心被提了起来,眉心随着步伐的节奏,突突跳着。
墓碑前的人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声音,转过了头。
兰钦顿住了。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拉长,一秒变成了一分钟,眼前的人转了很久很久的身,久到兰钦都有些双腿发麻了,他才看见了对方转过来的脸。
……不是她。
是个陌生的女性。
不,也称不上是陌生。毕竟,是个唐国人就没法说这张脸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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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
“还皇夫爹爹呢。”武月一张口就将她那高雅的造型给毁了。一同毁灭的,还有千万唐国人心中那皇后殿下“母仪天下”的认知。
“……”兰钦石化在了原地。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别的些什么。
“哎,这什么年代了,还被叫皇后娘娘,都是古装剧害的。”
“……”
武月自顾自地把形象毁完了,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亡羊补牢捡回皇室礼仪。她对着兰钦点点头,变脸似的露出了个端庄的微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兰钦警官吧。”
“……是。”兰钦隐约猜测到了堂堂皇后殿下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心口随之一抽。
“我是武月,”端庄不过三秒,就回到了那接地气的语气与仪态,举手投足间的潇洒显然是与天生的皇室成员截然不同的,“不过你更熟悉的应该是我的表字‘含星’?”向着兰钦伸出了手。
兰钦愣愣地握上去了,握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握了连州长都不一定有资格碰到皇后殿下的手,瞬间,又愣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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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于吧,吓成这样,你又不是没见过皇室。”武月被兰钦的样子逗笑了。
“……我们,认识?”
“不,”武月立刻否认了,“不认识。”一边否认着一边观察着兰钦,目光中带着些意味深长的打量。
“那……”
“我是代某个损友来扫墓的。”特意将“损友”两个字咬重了。
兰钦的眼皮跳了起来,记忆中的那张面孔立刻与武月口中的“损友”对号入座,使得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
“欸等等等,”武月伸手打断了兰钦,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目测距离禁军那帮家伙找到我们追上来,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要不,我们坐下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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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啦,走。”也不等兰钦反应,就自顾自地在前面带起了路。
兰钦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一脸懵逼的跟了上去,脑袋像是短路了似的,竟然就跟着“陌生人”上了一辆黑色轿车。
车窗玻璃是单向的,直到打开门坐进后座,兰钦才发现,驾驶席上有人。
那人带着鸭舌帽和口罩,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头。鸭舌帽下的那双眉眼实在是过于熟悉,除了瞳色是亚洲人所有的标准黑褐外,简直与记忆深处那人的眼睛完美重合。
心口的抽痛更加明显了。
“这位是?”驾驶座上的人开口了,是一种和记忆中那人很像的口音与语气。
“兰钦警官,你记得吧。”副驾上的武月回答了,口气很是熟稔,显然和驾驶座上的人关系不凡。
“原来是兰警官。”男子摘下口罩,转过了身,“幸会。”
兰钦已经无需再问对方的身份了,显然,他就是唐国的当朝皇帝——李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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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参见……”
“不用参见啦,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武月摆摆手,解了兰钦这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的围,“像普通朋友一样说话就好。我们也只是好奇阿芷口中的‘兰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阿芷?”兰钦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了起来。
武月:“就是李芷啊,李泽芬,你别说你不认识。虽然她现在可能跟她爸姓,不叫这个名字了。”
“她不是……”
“兰警官不早就猜到了吗。”李泽深笑了笑。
“所以她还活着?”兰钦的声音变得激动了起来,“五年前洛阳塔上发生的那些都是革新派剧本中的一场戏?她那迷彩包里有什么特殊的装备,能在维持坠塔场景的同时,让她安全降落?所以洛阳塔玻璃上才会有划痕?”
“嗯……”李泽深摸了摸下巴,“后面的问题,从立场上来说,我不方便讲。但第一个问题,我倒是可以尝试着回答,如果兰警官保证对接下来听到的内容进行适当保密的话。”
兰钦将脑袋点出了捣蒜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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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深:“她昨天刚上飞机离开新大陆,现在应该已经在加国降落。”
“加国……”
武月:“是啊,加国。她的身世你是知道的吧,她是在加国出生的,生父又是加国公民。按照那里的法律,她其实本就有加国国籍。只不过后来被接回唐国,那个身份算是舍弃了。虽说舍弃,但也没特意去销户,所以只要走点程序就能把官方证件补下来,五年前正在风口浪尖的时候,她就是用那个身份离境的。啊,我是不是说太多了。”无辜地望向李泽深。
李泽深有些无可奈何笑着,伸手帮武月将发丝别到了耳后:“想必就算你不说,兰警官也是能够推测到的。”
“那就好那就好。”武月揪住自己耳朵边的那只手往下一拉,藏在座椅下面,在兰钦看不见的地方,玩起了那只手的掌纹。
李泽深回握了握想让她别闹,却反倒让她更加肆无忌惮了。
好在兰钦那平静不下来的心情,让他无瑕关注帝后私下里的小动作。
李泽芬没事,她还好好地活着!
李泽深注意到了兰钦的神态,“我看刚刚那辆车好像是兰中校的,既然中校已到,我们就不便打扰兰警官一家人相聚了。”适时地送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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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钦被李泽深的声音点醒,不尴不尬地道谢道别后,下了车。
与帝后短暂的交谈很快就被时间扔在了遥远的后头。兰钦回到长安没多久就晋升为了陕州调查局刑侦队的副队长,也就是武闰科原本的位置。武闰科则成了新的州局副局长。升职后接二连三的重大案件让他忙晕了头,等回过神来时,二六年已经走到了尾声。
兰钦看着手机里一直存着的那张微信截图,一咬牙,请了一个多月的长假。然后通过武闰科联系到武月,从她那儿拿到了一个地址。
……
圣诞节前的加国已经有零下二三十度了,尤其是在这滑雪胜地的蓝山,体感温度动辄跌破四十。李泽芬在这镇上已经住了有小半年,期间一直在滑雪场打着零工,每个周末还会去镇上几个唐人家庭给他们的孩子补习汉语。
这五年来她一直都是如此度过的。如浮萍一般,在世界各地漂泊着。去过战火纷飞的炼狱,也去过岁月静好的和平乡,每个地方绝不会呆着超过半年。维持生计的钱财大都是靠着各式各样的零工,以及千年不变的汉、英、法语言教学。过的虽然与以前相比差了很多,但也算是不愁吃穿、自给自足。
本来按照她的真实学历,是不会混成底层劳动人民的。但怎奈现在这个身份的她从三岁后一直履历空白到了二十八九,连幼儿园就读毕业证都没有,就算满腹经纶、满脑子真才实学,也没有哪个单位敢要。
好在她本就是个没什么梦想、讲究与追求的人。对她来说,在滑雪场发滑雪板和在调查局查案,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都只是“工作”罢了。
冬日的白天短到可怜,再加上个诡异的冬令时,往往不到五点天就会彻底黑下来,雪天更是撑不过四点。不过好在蓝山这里常年积雪,再黑的夜配上那洁白的雪都能变得足够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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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芬交完班后,并没有回住处。而是裹上羽绒服,搬了个板凳坐到服务区后门外头,拿起了素描笔和素描本。
服务区的地理位置占尽优势,正好可以将四面的山景与整个滑雪场纳入囊中。后门这片空地没什么用处,顶多摆放一些等人招领的失物。自她来后,不知不觉间,这儿就成了她的专属绘画平台。
她手里的素描本已经只剩三四页空白了。它和画完后就被烧了的另外四本一起,是李泽芬五年前在法兰斯的一家便利店搞特价时买的。
当时一下子斩断过去的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浑噩。传说中的“新的开始”并没有出现,反倒那本就一眼看得到尽头的人生,像是一同从洛阳塔上坠落,一下跃迁到了尽头。
没有来处,没有去处,没有归处。
走在法兰斯的街道上,听着人们的嬉笑怒骂,她只觉得自己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使用的语言是借来的音节(注1),肢体的摆动也只是卑劣的镜面模仿。就像那土地测量员一样,只能在城堡周围做无用的徘徊,致死无法踏入城堡,徘徊着徘徊着,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注2)。
或许是那时候的心理状态被写在了脸上吧,又或许是她这张脸长得太“像”那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李芷公主了,一个在便利店打工的唐国留学生叫住了她。留学生扯着她聊了很多有的没的,然后,让她买下了那沓素描本。
从那以后,素描就变成了一个新的“目的”,就如同当初的“收拾高蹇”与“解决x”。她每到一个地方就将那里最具特色的景色画下,画的是景色,笔中却不知不觉带了她的心境,使得成品往往变得与实景基调完全相反。
就像……嗯,就像当初在长安的时候,兰蕙跑来借宿的那一天,画的那副画。和平乡中藏着炼狱,炼狱之中含着和平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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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本眼看着就要彻底用完,那种一夜孤帆无处抛锚的感觉,再次出现了。她不觉得这一次再会碰到个哪个好心的店员,她也不觉得就这样走上结束有什么不对的。
她不惋惜,不干渴,不孤独,不焦愁,也不遗憾。
因为,她的人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她早就习惯了。
脑海中偶尔会冒出一些属于过去的画面,有办公室内的嬉笑打闹,有查案时的惊心动魄,更有某人从来说不完的批评检讨,还有那写在皇室信箱里的童话。
她其实是有些无法否认心头的那种名为“怀念”的情绪的,但那又怎样呢?反正一切都已经成过去式了。
那儿只是波澜壮阔人生之海的一处脆弱浅礁,并承不住自己这叶孤舟的沉重铁锚。
这海里是没有可以抛锚的地方的,所以……
“李泽芬?”
是画着画着睡着了吗?竟然还能听到个这久违了的汉语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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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吧,泽芬?”有什么人靠近了。
李泽芬不是很走心的转过了头。
然后,她看见了那张脸。
“……”她张了张嘴,做出了“兰钦”的口型,却没发出声音。
“果真是你!你原来会画画啊,”兰钦凑了过来,“哇,厉害,像真的似的。”
“……兰队怎么会在这儿。”
“来旅游啊,把攒了几年的假期扔一起休了。”
“刚下飞机?”看到了兰钦背包上的机场行李卡。
“是啊,因为酒店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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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李泽芬收回了目光,“这个度假村挺不错的,兰队很有眼光。”
“嗐,我也是听人推荐的,自个儿不懂,毕竟是第一次出国。”
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去碰某些话题,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兰队是一个人来的?”
“昂,本来想叫上老头儿的,但他的班倒不过来。张哥几个听了倒是嚷嚷着想来,但签证没办下来。对了,还没告诉你呢,张哥现在是特侦队队长了,方威是副队,我被调去了州局。”
“嗯,恭喜升职。”
“嗐,有啥好恭喜的,就是更忙了呗。虽然特侦队那边现在也轻松不到哪去,张哥前阵子还抱怨来着,说你走后,接连招的几个法医都跟不上强度,一个个的没几个月就累回鉴定中心了,人手紧缺。”
“嗯……兰队打算来玩多久?”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转移了话题。
“二三十天吧,今年过年早,年前肯定是得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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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提前祝兰队玩的开心了。”
“啊……”兰钦挠起了后脑勺,“话虽这么说,但我这次出来不太有经验,没定什么靠谱的行程欸。要是有个向导就好了。”
“……”
“看你这制服,你现在是滑雪场的员工?”
“……是的。”
“嘶,这人才浪费的,张哥听了准炸。”
“……”
“你没考虑过跳个槽?”
“……合同到月底结束,之后的工作打算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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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啊,”兰钦挠起了鼻尖,挠着挠着,突然将手攥成了拳头,“那要不之后你干脆跟我走吧?”
啪。李泽芬手里的素描笔滚落到了雪地上。
兰钦的脸刷一下红了,“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要不你的合同结束后,跟我签个约,给我当一个月的向导。之后如果可以的话,一起回国看看,大家都惦记着你呢。”
一种异样的情绪在李泽芬心口滚动着,让她突然一下觉得这冬日寒风飞雪没那么冷了。甚至,有些热。
她不由得抬起了头,就着月光与雪色,认认真真地看向了面前的人:衣物显然是特意挑选着新买的,便连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机都没有完全破坏初始的折痕。在办公室熬鹰时总忘记处理的胡渣此时此刻被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罕见的梳了个造型,为此没有带羽绒服帽子,弄得一双耳朵被风雪冻得通红,脑袋上还顶了一小撮没来得及融化的白雪,和头发配在一起像雪雁的鸟巢一样。
有些喜感,却又有些……让人心软。
她看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她看见他换上了一副郑重的表情。
“不,不只是大家,是我,更是我。我想你了,泽芬。”
两道目光对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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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成为你的旅途的一部分,好吗?”
她看见他对着自己伸出了手。
她愣住了。
哪怕是面对罪恶的空虚的河中浮萍、海中帆舟,原来,也会有人毫不在意地伸出手吗?
许久。
“……好。”
漂泊着漂泊着,忐忑着忐忑着,帆舟抛下了锚,她握上了那只温暖的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