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五年前从边关回京师后。
因着新规,武将家眷不能离京的缘故。
我并未随着爹爹回到驻地永定关。
爹爹不放心我一个人在京。
从暗卫里选了一个小丫头跟着我。
小丫头才将将十五岁,唤作阿枝。
阿枝年岁虽小,功夫却委实不错。
她天真活泼,性子好动。
成日里“小姐、小姐”的唤着。
给我沉闷的日子添了不少乐趣。
在我医治好了她父母的顽疾之后。
她更是将我视作再世恩人。
待我愈发上心。
三年前,将军府倾颓前夕。
我将阿枝和她的亲眷送出京师。
希望她能做那自由高飞的鸟儿。
替我好好的活着。
这孩子,怎么就回来了呢?
还成了......如今的许嬷嬷。
我看着抱着嘟嘟流泪的阿枝。
心痛如绞。
想必她吃了不少的苦。
她如今还不到双十年华。
却鬓已微霜。
看上去如同四十岁的老妪。
她回到京师,来到萧府。
是为我报仇。
我心里有点难受。
傻阿枝。
报不报仇的,其实有什么要紧呢?
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找到了嘟嘟。
带着它。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左相势大,沈柔看似温婉,实则毒辣。
我真害怕,有一天,他们会伤害我的阿枝和嘟嘟。
9
一语成谶。
我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萧驭大婚前三日,阿枝去偏院看嘟嘟。
推开门,就看到嘟嘟被人捆了起来。
它的嘴被粘住了。
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阿枝扑过去抱着它。
瞬间,一个铁笼从天而降。
将阿枝牢牢地困在里边。
一女子从外边拍掌走了进来,笑嘻嘻的说:
「捉住啦,让我来看看这是谁啊?」
她来到铁笼旁。
屋外的阳光被窗户分割成几块照在她的脸上。
明灭斑驳。
乍一看,如同鬼魅。
是沈柔!
阿枝看到她。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看着沈柔,神色倒是很平静:
「沈大小姐费心了。」
「还未恭贺沈大小姐大婚之喜呢!」
沈柔愣了一下。
不是想象中的破口大骂,抑或是痛哭求饶。
她似乎被阿枝的这份从容惊到了。
「呵,你不过是宋晚那贱人养的一条疯狗而已!有什么资格来向本小姐道喜?」
「真是忠心耿耿的一条狗啊,明明逃脱了,却还是要来自投罗网。」
她狠狠地瞪着阿枝,像是毒蛇盯着自己的猎物。
「喜欢死?那就让本小姐来送你一程!」
「正好和地上那条狗,黄泉路上做个伴!」
阿枝轻轻的摸了摸嘟嘟发抖的小爪。
温柔的把它放在一旁的茅草上。
她抬头,看着沈柔的目光像在看一具尸体。
唇边满是讥讽又轻蔑的笑:
「沈大小姐说得对,我不过是贱命一条。」
「只是不知沈大小姐的这条命,又值几何呢?」
没有人看清阿枝是怎么从铁笼里出来的。
只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
她已经挟制住了沈柔。
我说过,阿枝的功夫委实是好的。
沈柔到底是托大了。
10
一切都开始乱套了。
阿枝挟着沈柔往正堂的方向走。
一路上,满府里竟无一人敢拦。
直到......听闻消息的萧驭赶来。
沈柔见到萧驭。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拼命的呜呜挣扎。
她大喊道:
「驭哥哥,救我!」
「这贼妇是当年宋晚身边的暗卫。」
「驭哥哥快杀了她!杀了她!」
阿枝似是嫌沈柔聒噪。
扯了一截衣裙,顺手就塞到了她嘴里。
又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踩在脚底。
这才抬眼对上萧驭的目光。
她歪了歪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真是好久不见呀。」
「萧世子。」
「或者说......我曾经的,好姑爷!」
萧驭愣了一会儿。
直到地上沈柔的呜呜声传来。
他才回过神来:
「你是......阿枝?」
「你是晚晚身边的阿枝吗?」
阿枝打断了他的话,厌恶道:
「别这么叫我家小姐,你不配!」
她将地上的沈柔用布条绑了,扔在身后墙角。
随即就近夺了把剑朝着萧驭冲过去,恨声道:
「今天不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我都无颜去见小姐!」
我急得不行,大喊着要阿枝赶快走。
她虽武力超群。
可我也知道,她不是萧驭的对手。
可惜没人能听到我说话。
果然,阿枝只几十回合便败下阵来。
她神情灰败,满脸苦涩,眼里蓄满泪水。
喃喃道:
「小姐,对不起,是阿枝太没用了......」
我瞬间心如刀割。
傻阿枝。
我不要你帮我报仇。
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
11
萧驭将阿枝关进了地牢。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出现。
阿枝看到他,冷哼一声。
准备引颈就戮。
萧驭却打开了牢门,解开了缚住阿枝的锁链。
「宋晚在哪里?」
他径直的问道。
阿枝闻言,静默了一瞬。
随即,她疯狂大笑起来。
直到笑出了眼泪,才堪堪停下。
「伪君子,这里就你我二人,还在装!」
「小姐在哪里,你不是最清楚了么?何必明知故问。」
萧驭看着阿枝,不解地问道:
「我怎知她在哪里?」
「归京以来,我暗中派人到处寻找她的下落,竟毫无音讯。」
「只在一山脚农户家寻到一向与她形影不离的嘟嘟。然而我搜遍方圆几十里,也不见她半分踪影。」
他顿了顿,继续道:
「我放你出去,你告诉她,我会在圣上面前替她求情。」
「将军府的事,她一个女子,推说不知情,也并无不可。」
「让她回来。」
「三年前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了。」
阿枝盯着萧驭。
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但没一会儿她就放弃了。
神色颓颓的靠坐在角落里。
低低的开口:
「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
「三年前,你伙同沈柔,陷害我家将军通敌叛国。」
「将我家小姐虐杀。」
「这一桩桩,一件件,萧世子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来问小姐在哪儿,真是可笑!」
萧驭身形颤了颤。
手中的钥匙似拿不稳一般。
「哐当」一声。
掉在地上的锁链上。
良久,他才哑声开口:
「不可能,晚晚没死。」
「我也从未做过那些。」
「你在骗我!」
阿枝哂笑:
「问问你的好阿柔啊!」
「你们郎情妾意,夫妇一体,你做的和她做的,又有什么分别!」
说着说着。
阿枝开始掩面哭了起来。
「小姐以为将我送走,我就能安全。」
「她定是希望我能好好活着。」
「可你们害了将军小姐一家。」
「追杀了我的父母亲眷,我又如何能忘却一切的安心活着!」
「我的小姐......呜呜呜......我连她的尸首都拼凑不全......」
地牢里真冷啊。
簌簌的风声和低低的呜咽夹杂在一起。
冷得我的心口都痛了。
12
萧驭失魂落魄的出了地牢。
我想起三年前。
我将玉扣砸在他脸上时,他也是这样。
犹如被人抛弃的小兽。
三年前。
边关传来急报。
戎朝人大肆入侵,来势汹汹。
我父兄全力抗敌。
形势慢慢逆转,犬戎人退至伊兰山脚下。
正当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时。
圣上却以急诏令父亲退守永定关。
原是京师不知为何泛起流言。
直指我父兄勾结外敌,意欲带兵投奔。
流言虽无稽,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更何况,金銮殿上的那位。
忌惮我宋家已久。
一道道诏令如雪花般飞向永定关。
我知父亲平生夙愿,不过是收复边关,一雪百年前割地犬戎的耻辱。
我进宫陈情,条分缕析乘胜进攻给我朝带来的利益,继而说我父兄的抱负,诉我宋家的忠诚。
字字泣血。
圣上似有动容。
然而一旁左相轻飘飘的一句:
「县主真是好口才。」
「我道威远将军缘何敢无视诏令,原是有县主这样的好女儿。」
我被罚在家思过三个月。
名为思过,实则软禁。
陛下亲派天家近卫,戒备森严。
我连外界的半分消息也探听不得。
时日渐长,我愈发心急如焚。
13
沈柔就是在此时来了将军府。
她与我说了良多。
说她对萧驭的情意。
道相府能给萧驭带来的助力。
......
以及,我父兄被围困,即将粮尽的消息。
其实,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左相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整个御史台上下长着同一条舌头。
散播流言,鼓动弹劾。
颠倒黑白间,真相如何,又有谁会在乎!
沈柔还在喋喋不休:
「宋姐姐,只要你点头,我父亲会立马修书一封,快马送至永定关附近的嘉善关。」
「那里镇守的李将军曾是我父亲的幕僚,他定会出兵支援。」
她分明是有所图,偏还居高临下的端着。
做出一副施舍的姿态来:
「毕竟,宋大将军是国之栋梁。」
「于情于理,我沈家也不能见死不救的。」
「宋姐姐觉着呢?」
真真是令人作呕。
然而......然而!
我沉默半晌。
也只能回她一个「好」字。
我父兄戎马半生,战场拼杀,刀口舔血。
从来都是光明磊落。
我不愿,也不能。
让他们折辱在这样肮脏的阴谋诡谲里。
更何况,除了父兄、除了边关的百姓。
永定关,还有我必须要救的人。
三日后。
沈柔递信说,一切都已打点妥当。
这几日,左相让人在圣上面前进言。
为大局计,朝中局势略有缓和。
我看着求增援的书信快马送出。
动身前往西南。
14
两年未见。
萧驭黑瘦了些。
但少年郎身上的意气风发却比往昔更炽。
他见着我,全然的不可置信。
惊喜与明朗只瞬间便爬满了他的脸。
满脸傻笑的拥住我,像是抱住了什么稀世珍宝:
「晚晚,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可知我有多思念你......」
少年的怀抱温暖,我却不敢有片刻贪恋。
只是冷冷地推开了他:
「萧驭,我要成亲了。」
闻言,他错愕了一瞬,旋即了然的笑着说:
「是,是我的错,让我的晚晚等了太久。」
「如今战事和缓,这两年我也多有功勋。」
「我这就向陛下请旨赐婚。回京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将晚晚风风光光的迎娶入门......」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样。
丝丝缕缕的扯的人生疼。
「我要和别人成亲了。」
「萧驭,我不爱你了。」
我看见萧驭神情陡然一僵,整个人如同雕塑一般,他沉默良久:
「晚晚,别开这种玩笑。我......我受不住。」
我有些厌烦的瞥了他一眼,语气随意:
「信不信,那是你的事。」
萧驭眼眸中的星光寸寸碎裂,逐渐黯淡下去。
半晌,他哑声问我:
「为何?」
他执起我极力压制住颤抖的手,满脸的卑微无措:
「你还戴着这平安扣,我们说好了的,白首不负。」
话未落,有风拂动发丝。
一缕雪花飘落在玉扣中央。
下雪了。
15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我却还能想起。
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
萧驭被毒箭所伤,性命危在旦夕。
药引里的脂藤草只有长华山才有。
长华山上的长华寺,与我师门曾有些过节。
我前去求药,山上寺里的小僧认出我来。
故意刁难于我。
他要我三跪九叩的上山,方显求药诚意。
我剑都抽出来了。
然而他拿着火把立在药田前,挑衅的冲我抬了抬下巴。
我握着剑的指尖撰的发白,却终究还是垂下了手。
萧驭伤得太重了。
他等不起。
我也赌不起。
我下山,从山底,沿着台阶。
三步一跪,九步一叩。
漫天的雪花洒在我的身上。
双腿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
我却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快一分,萧驭就多一分生还的可能。
我在天黑之前赶回了军营。
将药给萧驭服下,看着他呼吸渐渐平稳之后。
我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栽倒下去。
醒来后,萧驭就坐在我的床边。
床边的小几上放着几枝新采的木槿花。
花瓣上的水珠将滴未滴。
他握着我的手,眉眼灼灼的看着我。
眼里的情意满得好似要溢出来。
他什么也没说,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记忆里的少年和眼前这张脸重叠。
只是如今他的眼里满是受伤和哀求。
屈已卑身,折碎一身傲骨。
他的手拽得我生疼。
用力到仿佛他一松开,我就会消失一般。
我扯下红绳,不顾手腕上的血痕,将玉扣往前一扔。
却不料在他眉尾砸出一道印痕。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从前种种,你只当宋晚鬼迷心窍吧。」
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我不记得那日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迎着雪奔出了很远。
脑子里全是萧驭那双通红的眸子。
以及那破碎神情中流露出来的一丝卑微乞求。
16
我跟着萧驭一路回到了萧府。
沈柔身着鲜红嫁衣,端坐在小厅里。
萧驭的剑刃直抵沈柔的咽喉。
他浑身气势凌厉,通身威压,逼问道:
「宋晚在哪儿?!」
沈柔未语,她似是笃定了萧驭不会动手,只是一味痴迷的盯着他。
过了好半晌。
她竟痴痴的笑了起来,直至笑出了满眼的泪:
「放下吧,你不能杀我。否则我父亲那你没法交待。」
「驭哥哥,你对我,从未有过一丝情意,对吗?」
「从始至终,你心中都只有宋晚。」
「你可还记得,明日,是我们的大婚之日。」
她眼里的眷恋顷刻间化作怨恨,带着几分得意叹息道:
「可惜啊。」
「哈哈哈,宋晚......已经被我杀了呢。」
「尸体扔在乱葬岗,被野狗分食。哈哈哈哈哈......」
我看到萧驭的眸子染上一层猩红。
呼吸急促,握剑的手都颤抖起来。
沈柔还在径自笑着,笑到最后,声音都淬上了几丝恶毒:
「说起来,那宋晚还真是天真,我不过是骗她会解她父兄之围,她便信了。」
「你还不知道吧,她急着要救永定关,不只是为了威远大将军。」
「她呀......找到了你失踪的阿娘,藏在永定关,就等着你凯旋,去求陛下赦免的旨意呢。」
「只是......」
「平定西南的征西将军,怎么能拥有一个疯疯癫癫的母亲呢?」
「你放心,不过是顺手的事情,我已经替你料理了。」
我闭了闭眼。
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荒芜。
当年,萧驭的身份被人指认出来之后,他将过往全部诉诸于我。
我知他有一寡母,在流放途中与他失散。
是他在这世间最后的亲人。
我不忍他母子分离。
在他出征之后,多番找寻,终有结果。
只是寻到之时,他阿娘不知遭遇了些什么,已然失了心智。
侯府罪名未除,萧驭又暂未有功,昔日的侯府夫人仍是罪眷。
我托父兄将她安置。
怕他母子见面不识,惹萧驭神伤。
又延请名医为他阿娘医治。
只盼将来萧驭征西回朝,求了陛下的恩典,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才好。
却不想,一朝倾颓。
沈柔竟如此狠毒,连心上人的阿娘也不放过。
也不知,当初费尽心力将她寻回。
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沈柔抚了抚垂落鬓边的发丝。
轻笑一声,似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般,幽幽开口:
「若不是将军府通敌的消息传得太快,宋晚还想甩掉我的探子回头去找你呢。」
「宋府抄家那天真热闹啊,漫天的火光。」
「哦,对了。」
「那几封通敌的书信,还是我亲自仿写的呢,嘻嘻」
......
17
我的脑中「轰隆」一声。
她的嘴还在张张合合的说着什么。
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夜晚,那个我一生中再也不愿回想起的一天。
如果,那年我不是一时心软求父亲救下萧驭。
又或者。
他中箭之时,我不曾三跪九叩去往普陀山求药。
再不济。
在他对我表露心意时,我断然回绝。
是不是,就不会有那样的灭顶之灾。
我的父亲还能好好的活着,唤我一声晚晚?
我知道,这些都不怪萧驭。
是那沈柔和左相狠毒。
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啊。
好像被一柄利刃生生刺穿,又翻搅血肉。
我疼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的爹爹,先皇亲封的威远大将军。
他征战沙场三十余载。
忠心赤胆,天地可鉴。
断粮十几日,还在坚守着永定关。
不让贼寇踏足我大晟的任何一寸土地。
战死被剖尸,肚里只有一些草根树皮!
连敌军都对他肃然起敬。
这样的忠诚良将,如今却背负着通敌叛国这样的罪名。
耳边传来沈柔惊恐的声音。
「你......你敢杀我?」
我回神望去。
萧驭的剑刃已经划破了她脆弱的脖颈。
只消再往前稍许,便可让她殒命。
沈柔此刻才终于慌乱起来,再也没有了方才的从容不迫,她磕磕巴巴的:
「我......我父亲权倾朝野,我是他的独女。我若有事,他定不会放过你的!」
萧驭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语气冷冽:
「你放心,我马上就送他下来陪你。黄泉路上,父女作伴,总不至于孤单。」
「不......不!你住手!」
「噗嗤」一声,是利刃破开血管的声音。
空气倏忽安静了几瞬。
我看到萧驭的眼角有泪滴落,他喃喃道:
「晚晚,对不起,是我负你。」
还有......
「你等我。」
18
此后不久。
萧驭结朋党,谋私权,走上了奸臣的路。
本就曾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继承人,论心机谋略,也不过是信手拈来。
左相不敌,连连败退。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曾经叱咤朝堂的丞相,如今已成阶下囚,只待秋后问斩。
世事流转,无人能料。
随后,萧驭平反了我父亲的冤案,洗刷了三年来压在父亲身上的污名。
迫于民意,圣上亲下罪己诏。
言自己失察,宠信奸佞,让大晟损失了国之栋梁。
我父兄的牌位被请入名臣阁,举国缟素三月,以示哀悼。
就连我,也被立下衣冠冢,受世人香火祭拜。
我静静地看着他做着这些,如今,倒说不出来心中是何感受了。
左相被问斩的那天,是个晴好的日子。
我飘在人群里。
看着一身囚衣跪在地上的左相,他形容枯槁,目光呆滞。
也不知道到了此刻,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可曾有过丝毫的悔恨。
监斩官一声令下。
随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观邢的百姓爆出阵阵欢呼。
他们都在说。
贼首已然伏诛,将军大仇得报,若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
是啊。
仇人已亡。
我心中闪过一丝快意。
然而接踵而至的,是铺天盖地的悲伤。
快要把我整个人淹没。
我的父兄,将军府上下百十口人命,终究,是回不来了。
19
人群散去。
萧驭出了城。
他......来到了我被抛尸的地方。
我这才发现,他在这里,另修了一座我的坟冢。
萧驭俯下身,姿态虔诚。
青年骨节修长的手轻抚着墓碑,细细的拂去其上的尘砾。
他像个信徒般,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动作。
慢慢的,他喉间溢出细细的呜咽。
这声音越来越大,终于,他脱力般跪倒在墓前。
眼泪又凶又急地砸到地上,泣不成声:
「晚晚,我替你报仇了。」
「我故意装作要与沈柔成婚,我只是......想要你像从前一般,恶狠狠的叮嘱我,不能喜欢上别的女人。」
「我想要找到你。」
「对不起,没能看出你的言不由衷......」
他目光空洞,神情涩然,低沉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呜咽不堪闻。
林间的枝叶簌簌响动。
风吹过,拂起萧驭的额发。
我的意识开始慢慢混沌。
当沈柔和左相的血相继滴在我的眉心。
我知道,我的执念已了,该离开了。
恍惚间,我看向那个神色怔然的青年。
我抬起手,想要像很多年前做惯的那般。
抚去他眉心的落寞。
再道一声:
「阿驭,我一直在。」
却是。
再也办不到了。
【番外】
遇见晚晚的那天,是个大雪的日子。
我趁乱逃脱了押送的队伍,一路往北走,到了永定关附近。
饥寒交迫,风雪交加,我逐渐体力不支,一头栽倒下去。
倒下去之前我想:这辈子,原是就这样到头了。
我不曾想还有睁眼的一天。
晚晚照顾我很是尽心,她善良、温柔。
对所有人都很好,对我......也是。
我决意留在离城。
我的父亲承德候因延误军机治罪。
我想,若是我埋骨沙场,也算将功赎罪了。
日子过得很快。
我对晚晚的情愫,也在时光的罅隙中,慢慢滋生。
她是那样美好的女子。
当她在大雪之中,跪红了腿,磕破了额。
只为给我求一份生机。
我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快要冲破胸腔。
我发誓要对她好一辈子。
可是当残忍的真相血淋淋的扑向我。
我才恍然明白,原来她人生中的风雨,皆是拜我所赐。
回首过往,真是荒唐。
我......我真是个混蛋。
我手刃了沈柔,斩首了左相。
我将阿枝和嘟嘟妥善安置。
我做了许多许多,仿佛这样,就能减轻我心里的负罪感。
大仇得报那一天。
我来到了晚晚长眠的地方。
枯坐在墓前许久。
风声轻语,我泪如雨下,摧心剖肝。
茫茫天地间,我弄丢了我最爱的人。
......
我自请去了永定关。
我要完成晚晚父兄最后的遗志,用余生去忏悔赎罪。
到了地底下,我奢望她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长枪刺破心脏的时候。
我用力的眨了眨眼。
透过灰蒙蒙的天,层层叠叠的山峦。
我好似看到女子娇俏的抚着我的眉心,语笑嫣然:
「阿驭,别老皱着眉,我陪着你呢。」
我扯了扯嘴角,呢喃道:
「晚晚,我来迟了。」
---全文完---